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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通·外篇·暗惑

夫人识有不烛,神有不明,则真伪莫分,邪正靡别。昔人有以发绕炙误其国君者,有置毒于胙诬其太子者。夫发经炎炭,必致焚灼;毒味经时,无复杀害。而行之者伪成其事,受之者信以为然。故使见咎一时,取怨千载。夫史传叙事,亦多如此。其有道理难凭,欺诬可见。如古来学者,莫觉其非,盖往往有焉。今聊举一二,加以驳难,列之于左。

《史记》本纪曰:瞽叟使舜穿井,为匿空旁出。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。瞽叟、象喜,以舜为己死。象乃止舜宫。

难曰:夫杳冥不测,变化无恒,兵革所不能伤,网罗所不能制,若左慈易质为羊,刘根窜形入壁是也。时无可移,祸有必至,虽大圣所不能免,若姬伯拘于羑里,孔父阨于陈、蔡是也。然俗之愚者,皆谓彼幻化,是为圣人。岂知圣人智周万物,才兼百行,若斯而已,与夫方内之士,有何异哉!如《史记》云重华入于井中,匿空而去,此则其意以舜是左慈、刘根之类,非姬伯、孔父之徒。苟识事如斯,难以语夫圣道矣。且案太史公云:黄帝、尧、舜轶事,时时见于他说。余择其言尤雅者,著为本纪书首。若如向之所述,岂可谓之雅邪?

又《史记·滑稽传》:孙叔敖为楚相,楚王以霸。病死,居数年,其子穷困负薪。优孟即为孙叔敖衣冠;抵掌谈语,岁余,象孙叔敖,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。庄王置酒,优孟为寿,王大惊,以为孙叔敖复生,欲以为相。

难曰:盖语有之:“人心不同,有如其面。”故窊隆异等,修短殊姿,皆禀之自然,得诸造化。非由仿效,俾有迁革。如优孟之象孙叔敖也,衣冠谈说,容或乱真,眉目口鼻,如何取类?而楚王与其左右曾无疑惑者邪?昔陈焦既亡,累年而活;秦谍从缢,六日而苏。顾使竹帛显书,古今称怪。况叔敖之殁,时日已久,楚王必谓其复生也,先当诘其枯骸再肉所由,阖棺重开所以。岂有片言不接,一见无疑,遽欲加以宠荣,复其禄位!此乃类中行事,岂人伦所为者哉!

又《史记·田敬仲世家》曰:“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贷,以小斗收。齐人歌之曰:妪乎采芑,归乎田成子。”

难曰:夫人既从物故,然后加以易名。田常见存,而遽呼以谥,此之不实,明然可知。又案《左氏传》,石碏曰:“陈恒公方有宠于王。”《论语》,陈司败问孔子:“昭公知礼乎?”《史记》,家令说太上皇曰:”高祖虽子,人主也。”诸如此说,其例皆同。然而事由过误,易为笔削。若《田氏世家》之论成子也,乃结以韵语,纂成歌词,欲加刊正,无可厘革。故独举其失,以为标冠云。

又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曰:“孔子既殁,有若状似孔子,弟子相与共立为师,师之如夫子也。他日,弟子进问曰:‘昔夫子当行,使弟子持雨具,已而果雨。’”“商瞿年长无子,母为取室。孔子曰:‘瞿年四十后,当有五丈夫子。’已而果然。敢问夫子何以知此?”有若默然无应。弟子起曰:“有子避,此非子之坐也!”

难曰:孔子弟子七十二人,柴愚参鲁,宰言游学,师、商可方,回、赐非类。此并圣人品藻,优劣已详,门徒商榷,臧否又定。如有若者,名不隶于四科,誉无偕于十喆。逮尼父既殁,方取为师。以不答所问,始令避坐。同称达者,何见事之晚乎?且退老西河,取疑夫子,犹使丧明致罚,投杖谢愆。何肯公然自欺,诈相策奉?此乃儿童相戏,非复长老所为。观孟轲著书,首陈此说;马迁裁史,仍习其言。得自委巷,曾无先觉,悲夫!

又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皆曰:上自洛阳南官,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。上曰:“此何语?”留侯曰:“陛下所封皆故人亲爱,所诛皆平生仇忌。此属畏诛,故相聚谋反尔。”上乃忧曰:“为之奈何?”留侯曰:“上平生所憎,谁最甚者?”上曰:“雍齿。”留侯曰:“今先封雍齿,以示群臣。群臣见雍齿封,则人人自坚矣。”于是上置酒,封雍齿为侯。

难曰:夫公家之事,知无不为,见无礼于君,如鹰鹯之逐鸟雀。案子房之少也,倾家结客,为韩报仇。此则忠义素彰,名节甚著。其事汉也,何为属群小聚谋,将犯其君,遂默然杜口,俟问方对?倘若高祖不问,竟欲无言者邪?且将而必诛,罪在不测。如诸将屯聚,图为祸乱,密言台上,犹惧觉知;群议沙中,何无避忌?为国之道,必不如斯。然则张良虑反侧不安,雍齿以嫌疑受爵,盖当时实有其事也。如复道之望、坐而语,是说者敷演,妄溢其端耳。

又《东观汉记》曰:赤眉降后,积甲与熊耳山齐云云。

难曰:案盆子既亡,弃甲诚众。必与山比峻,则未之有也。昔《武成》云:“前徒倒戈”,“血流漂杵”。孔安国曰:盖言之甚也。“如积甲与熊耳山齐”者,抑亦“血流漂杵”之徒欤?

又《东观汉记》曰:郭伋为併州牧,行部到西河美稷,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,于道次迎拜。伋问:“儿曹何自远来?”对曰:“闻使君始到,喜,故奉迎。”伋辞谢之。事讫,诸儿送至郭外,问:“使君何日到还?”伋使别驾计日告之,既还,先期一日,伋为违信,止于野亭,须期乃入。

难曰:盖此事不可信者三焉。案汉时方伯,仪比诸侯,其行也,前驱竟野,后乘塞路,鼓吹沸喧,旌棨填咽。彼草莱稚子,龆龀童儿,非唯羞赧不见,亦自惊惶失据。安能犯驺驾,凌襜帷,首触威严,自陈襟抱?其不可信一也。又方伯案部,举州振肃。至如墨绂长吏,黄绶群官,率彼史人,颙然伫候。兼复扫除逆旅,行里有程,严备供具,憩息有所。如弃而不就,居止无恒,必公私阙拟,客主俱窘。凡为良二千石,固当知人所苦,安得轻赴数童之期,坐失百城之望?其不可信二也。夫以晋阳无竹,古今共知,假有传檄它方,盖亦事同大夏,访知商贾,不可多得。况在童孺,弥复难求,群戏而乘,如何克办?其不可信三也。凡说此事,总有三科。推而论之,了无一实,异哉!

又《魏志注》:《语林》曰:匈奴遣使人来朝,太祖领崔琰在座,而已握刀侍立。既而,使人问匈奴使者曰:“曹公何如?”对曰:“曹公美则美矣,而侍立者非人臣之相。”太祖乃追杀使者云云。

难曰:昔孟阳卧床,诈称齐后;纪信乘纛,矫号汉王。或主遘屯蒙,或朝罹兵革。故权以取济,事非获己。如崔琰本无此急,何得以臣代君者哉?且凡称人君,皆慎其举措,况魏武经纶霸业,南面受朝,而使臣居君座,君处臣位,将何以使万国具瞻,百寮佥瞩也!又汉代之于匈奴,其为绥抚勤矣。虽复略以金帛,结以亲姻,犹恐虺毒不悛,狼心易扰。如辄杀其使者,不显罪名,复何以怀四夷于外蕃,建五利于中国?且曹公必以所为过失,惧招物议,故诛彼行人,将以杜滋谤口,而言同纶綍,声遍寰区,欲盖而彰,止益其辱。虽愚暗之主,犹所不为,况英略之君,岂其若是?夫刍荛鄙说,闾巷谰言,凡如此书,通无击难。而裴引《语林》斯事,编入《魏史注》中,持彼虚词,乱兹实录。盖曹公多诈,好立诡谋,流俗相欺,遂为此说。故特申掎抚,辩其疑误者焉。

又魏世诸小书,皆云文鸯侍讲,殿瓦皆飞云云。

难曰:案《汉书》云:项王叱咤,慑伏千人。然则呼声之极大者,不过使人披靡而已。寻文鸯武勇,远惭项籍,况侍君侧,固当屏气徐言,安能檐瓦皆飞,有逾武安鸣鼓!且瓦既飘陨,则人心震惊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岿然无害也?

又《晋阳秋》曰:胡质为荆州刺史,子威自京都省之,见父十余日,告归。质踢绢一匹,为路粮。威曰:“大人清高,不审于何得此绢?”质曰:“是吾俸禄之余。”

难曰:古今谓方牧二千石者,以其禄有二千石故也。名以定体,贵实甚焉。设使廉如伯夷,介若黔敖,苟居此职,终不患于贫绥者。如胡威之别其父也,一缣之财,犹且发问,则千石俸,其费安施?料以牙筹,推之食箸,察其厚薄,知不然矣。或曰观诸史所载,兹流非一。必以多为证,则足可无疑。然人自有身安弊缊,口甘粗粝,而多藏镪帛,无所散用者。故公孙弘位至三公,而卧布被,食脱粟饭。汲黯所谓齐人多诈者是也。安知胡威之徒其俭亦皆如此,而史臣不详厥理,直谓清白当然,谬矣哉!

又《新晋书·阮籍传》曰:籍至孝。母终,正与人围棋。对者求止,籍留与决。既而饮酒二斗,举声一号,吐血数升。及葬,食一蒸〈犭屯〉,饮二斗酒。然后临穴,直言“穷矣”!举声一号,因复吐血数斗。毁瘠骨立,殆致灭性。

难曰:夫人才虽下愚,识虽不肖,始亡天属,必致其哀。但有苴绖未几,悲荒遽辍,如谓本无戚容,则未之有也。况嗣宗当圣善将殁,闵凶所钟,合门惶恐,举族悲咤。居里巷者,犹停舂相之音;在邻伍者,尚申匍匐之救。而为其子者,方对局求决,举杯酣畅。但当此际,曾无感恻,则心同木石,志如枭獍者,安有既临泉穴,始知摧恸者乎?求诸人情,事必不尔。又孝子之丧亲也,朝夕孺慕,盐酪不尝,斯可至于癯瘠矣。如甘旨在念,则筋肉内宽;醉饱自得,则饥肤外博。况乎溺情〈犭屯〉酒,不改平素,虽复时一呕恸,岂能柴毁骨立乎?盖彼阮生者,不修名教,居丧过失,而说者遂言其无礼如彼。又以其志操本异,才识甚高,而谈者遂言其至性如此。惟毁及誉,皆无取焉。

又《新晋书·王祥传》曰:祥汉末遭乱,扶母携弟览,避地庐江,隐居三十余年,不应州郡之命,母终,徐州刺史吕虔檄为别驾,年垂耳顺,览劝之,乃应召。于时,寇贼充斥,祥率励兵士,频讨破之。时人歌曰:“海、沂之康,实赖王祥。”年八十五,太始五年薨。

难曰:祥为徐州别驾,寇盗充斥,固是汉建中徐州未清时事耳。有魏受命凡四十五年,上去徐州寇贼充斥,下至晋太始五年,当六十年已上矣。祥于建安中年垂耳顺,更加六十载,至晋太始五年薨,则当年一百二十岁矣。而史云年八十五薨者,何也?如必以终时实年八十五,则为徐州别驾,止可年二十五六矣。又云其未从官已前,隐居三十余载者,但其被檄时,止年二十五六,自此而往,安得复有三十余年乎?必谓祥为别驾在建安后则徐州清晏,何得云“于时,寇贼充斥,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”乎?求其前后,无一符会也。

凡所驳难具列如右。盖精《五经》者,讨群儒之别义。练《三史》者,征诸子之异闻。加以探赜索隐,然后辨其纰缪。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,何者?其叙事也,惟记一途,直论一理,而矛盾自显,表理相乖。非复牴牾,直成狂惑者尔!寻兹失所起,良由作者情多忽略,识惟愚滞。或采彼流言,不加铨择;或传诸缪说,即从编次。用使真伪混淆,是非参错。盖语曰:君子可欺不可罔。至如邪说害正,虚词损实,小人以为信尔,君子知其不然。又语曰:尽信书不如无书。盖为此也。夫书彼竹帛,事非容易,凡为国史,可不慎诸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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