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五·赵城虎

译

赵城妪，年七十余，止一子。一日入山，为虎所噬。妪悲痛，几不欲活，号啼而诉之宰。宰笑曰：“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？”妪愈号啕，不能制之。宰叱之亦不畏惧，又怜其老，不忍加以威怒，遂给之，诺捉虎。媪伏不去，必待勾牒出乃肯行。宰无奈之。即问诸役，谁能往之。一隶名李能，醺醉，诣座下，自言：“能之。”持牒下，妪始去。隶醒而悔之，犹谓宰之伪局，姑以解妪扰耳，因亦不甚为意。持牒报缴，宰怒曰：“固言能之，何容复悔？”隶窘甚，请牒拘猎户，宰从之。隶集猎人，日夜伏山谷，冀得一虎庶可塞责。月余，受杖数百，冤苦罔控。遂诣东郭岳庙，跪而祝之，哭失声。

无何，一虎自外来，隶错愕，恐被咥噬，虎入，殊不他顾，蹲立门中。隶祝曰：“如杀某子者尔也，其俯听吾缚。”遂出缧索挚虎项，虎帖耳受缚。牵达县署，宰问虎曰：“某子尔噬之耶？”虎颔之。宰曰：“杀人者死，古之定律。且妪止一子，而尔杀之，彼残年垂尽，何以生活？倘尔能为若子也。我将赦之。”虎又颔之，乃释缚令去。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，迟旦启扉，则有死鹿，妪货其肉革，用以资度。自是以为常，时衔金帛掷庭中。妪从此丰裕，奉养过于其子。心窃德虎。虎来，时卧檐下，竟日不去。人畜相安，各无猜忌。数年，妪死，虎来吼于堂中。妪素所积，绰可营葬，族人共瘗之。坟垒方成，虎骤奔来，宾客尽逃。虎直赴冢前，嗥鸣雷动，移时始去。土人立“义虎祠”于东郭，至今犹存。

译文

赵城有位老太太，七十多岁，她只有一个儿子，有一天，她的儿子进山被老虎吃掉了。老太太悲痛欲绝，几乎不想活下去，便连哭带号地向县官告状。县令笑着说：“老虎怎么能用官法制裁呢？”老太太更加伤心地哭泣，没有人能够劝得住她。县令斥责她，也不害怕。县令又可怜她上了年纪，不忍心对她大发脾气，便答应为她捉虎。老太太伏地不起，一定要等到捉虎的公文下发才肯离开。县令束手无策，便询问差役中有没有人愿意去捉虎。一个名叫李能的差役，喝得大醉，走到县令面前说：“我能行。”便领了公文退下，老太太这才离去。酒醒后，李能就后悔，但还以为县令只是摆摆样子，姑且摆脱老太太的纠缠，所以也没太在意，到期复命，把文书交回。县令勃然大怒：“你说过你能捉到老虎，怎么能反悔？”李能感到很为难，请求县令发文召集猎户，县令依言行事。李能召集了一群猎户，日夜潜伏在山谷里，希望能捉到老虎，便可交差。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也没捉到，挨了好几百板子，冤苦无处可诉。李能只好前往东郊的山神庙，跪下祈祷，痛哭流涕。

不一会儿，一只老虎走了进来。李能非常惊讶，害怕被吃掉。老虎走进庙里后，根本不看别处，就蹲在大门里面。李能向老虎祷告说：“如果你吃了老太太的儿子，就低下头让我捆绑。”便拿出绳索系住虎颈，虎则俯首帖耳地让他绑。李能将老虎牵到县衙，县令问老虎：“老太太的儿子是你吃的吗？”老虎点了点头。县令说：“杀人应该处死，是自古就有的法律。而且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，却被你吃了，她残年将尽，怎么生活？假如你能当她的儿子，我就免你的罪。”老虎又点了点头。于是松开绳子，放走了老虎。老太太正怨县令不杀虎给儿子偿命，黎明开门时，门口却有一只死鹿。于是她卖掉鹿肉鹿皮，用来作为维持生活的费用。从此，这便成为惯例，有时虎还衔来钱财，丢到院子里。老太太因此变得富裕起来，虎对她的奉养超过自己的儿子，所以她心里暗中感激这只虎。虎常常来到她家，趴在屋檐下，整天不走，人畜相安，互不猜忌。几年后，老太太离世，虎来到堂前吼叫示哀。老太太平日所积攒的财富，用来料理丧葬之事绰绰有馀，族人便一起把她埋葬。坟刚堆好时，虎又骤然跑来，吓得宾客四散逃跑。虎直接来到坟前，发出震天的哀叫声，过了一阵子才离去。本地人在东郊建了一座“义虎祠”，至今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