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三·胡氏

译

直隶有巨家欲延师，忽一秀才踵门自荐，主人延之。词语开爽，遂相知悦。秀才自言胡氏，遂纳贽馆之。胡课业良勤，淹洽非下士等。然时出游，辄昏夜始归，扃闭俨然，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。遂相惊以狐。然察胡意固不恶，优重之，不以怪异废礼。

胡知主人有女，求为姻好，屡示意，主人伪不解。一日胡假而去。次日有客来谒，挚黑卫于门，主人逆而入。年五十余，衣履鲜洁，意甚恬雅。既坐，自达，始知为胡氏作冰。主人默然良久，曰：“仆与胡先生，交已莫逆，何必婚姻？且息女已许字矣，烦代谢先生。”客曰：“确知令媛待聘，何拒之深？”再三言之，而主人不可，客有惭色，曰：“胡亦世族，何遽不如先生？”主人直告曰：“实无他意，但恶非其类耳。”客闻之怒，主人亦怒，相侵益亟。客起抓主人，主人命家人杖逐之，容乃遁。遗其驴，视之毛黑色，批耳修尾，大物也。牵之不动，驱之则随手而蹶，喓喓然草虫耳。

主人以其言忿，知必相仇，戒备之。次日果有狐兵大至，或骑、或步、或戈、或驽，马嘶人沸，声势汹汹。主人不敢出，狐声言火屋，主入益惧。有健者率家人噪出，飞石施箭，两相冲击，互有夷伤。狐渐靡，纷纷引去。遗刀地上，亮如霜雪，近拾之，则高梁叶也。众笑曰：“技止此耳。”然恐其复至，益备之。明日众方聚语，忽一巨人自天而降，高丈余，身横数尺，挥大刀如门，逐人而杀。群操矢石乱击之，颠踣而毙，则刍灵耳。众益易之。狐三日不复来，众亦少懈。主人适登厕，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，乱射之，集矢于臀。大惧，急喊众奔斗，狐方去。拔矢视之，皆蒿梗。如此月余，去来不常，虽不甚害，而日日戒严，主入患苦之。

一日胡生率众至，主人身出，胡望见，避于众中，主人呼之，不得已，乃出。主人曰：“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，何故兴戎？”群狐欲射，胡止之。主入近握其手，邀入故斋，置酒相款，从容曰：“先生达人，当相见谅。以我情好，宁不乐附婚姻？但先生车马、宫室，多不与人同，弱女相从，即先生当知其不可。且谚云：‘瓜果之生摘者，不适于口。’先生何取焉？”胡大惭。主人曰：“无伤，旧好故在。如不以尘浊见弃，在门墙之幼子年十五矣，愿得坦腹床下。不知有相若者否？”胡喜曰：“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，颇不陋劣，以奉箕帚如何？”主入起拜，胡答拜。于是酬酢甚欢，前隙俱忘，命罗酒浆，遍犒从者，上下欢慰。乃详问居里，将以奠雁，胡辞之。日暮继烛，醺醉乃去。由是遂安。

年余胡不至，或疑其约妄，而主人坚持之。又半年胡忽至，既道温凉已，乃曰：“妹子长成矣。请卜良辰，遣事翁姑。”主人喜，即同定期而去。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，奁妆丰盛，设室中几满。新妇见姑嫜，温丽异常，主人大喜。胡生与一弟来送女，谈吐俱风雅，又善饮。天明乃去。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，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。胡生兄弟以及胡媪，时来望女，人人皆见之。

译文

直隶有一个大户人家，想请一位先生。有一天，忽然一位秀才登门自荐。主人把他请进屋内，这位秀才谈吐爽朗，两人谈得很愉快。秀才自称姓胡，主人就聘请胡生为先生。胡生教书十分勤勉，学识渊博，不是那种凡庸的读书人。但胡生常常出游，有时半夜才归来，虽然门关得好好的，也听不见叩门声，他已在室内了。主人很惊诧，以为一定是狐狸。但看到胡生并无什么恶意，因此还是给他优厚的礼遇，并不因为怪异而有失礼仪。

胡生知晓主人有一位女儿，于是向主人提亲，多次暗示，但主人假装不知情。有一天，胡生告假离开。第二天，一位客人前来拜访，把一头黑驴系在门口。主人邀请客人进屋。这位客人大约五十多岁，穿着整洁，举止文雅。客人入座后，说明来意，才知他是来替胡生做媒的。主人沉默片刻，然后说道：“我和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，何必非要联姻呢？再说，小女已经许配给别人了。请代我向胡先生表示歉意。”客人说：“我确切知道令爱正待聘闺中，您何必如此坚持拒绝呢？”他多次请求，主人仍不答应。客人感到尴尬，说：“胡先生也是名门之后，难道比不上您吗？”主人毫不掩饰地说：“并无他意，只是厌恶他不是人类。”客人听后大为愤怒，主人也怒不可遏，双方互相辱骂，越来越厉害。客人站起来要抓住主人，主人则命令家人拿木棍将客人赶走，客人只好逃跑，把驴子丢下了。仔细一看，这驴遍身黑毛，长着尖尖的耳朵，长长的尾巴，是个庞然大物。可是牵它不动，推它一下，随手就倒地了，变成一只鸣叫的草虫。

主人从客人那愤怒的言语中意识到他们可能会报复，于是让家人加强了戒备。第二天，果然一大批狐狸兵涌入，有骑兵，有步兵，有的执戈，有的挽弓，人喊马嘶，气势汹汹。主人吓得不敢出门。狐兵威胁要放火烧房子，主人更加恐惧。有个健勇的家人，率领众家丁呐喊冲出去，投掷石块放箭，双方展开激烈交战，互有伤亡。狐兵渐渐无法抵挡，纷纷撤退。一把战刀遗落在地，闪闪发光，走过去捡起一看，竟然是一堆高粱叶子。众人笑道：“能耐也不过如此啊！”但他们仍然担心狐兵会再次袭击，于是更加警惕。第二天，众人正聚在一起谈论时，突然一个巨人从天而降，高达一丈多，宽有好几尺，手持一把巨大如门扇的大刀，追逐着人们砍杀。众家丁用石块、弓箭胡乱地打向他，巨人最终倒地身亡，原来只是个殡葬用的稻草人。众人因此觉得击败狐兵并不困难。狐兵连续三天没有出现，众人的戒备稍微松懈了些。就在这一天，主人正在上厕所时，猛然看见狐兵张弓携箭来到，乱箭齐发，都射到主人的臀部上。主人大惊，急忙召集众家丁迎击，狐兵这才离去。拔出臀部的箭一看，竟然是些蒿草的梗子。双方持续对峙了一个多月，狐兵来去无常，虽然造不成大伤害，但天天警戒着，主人感到很苦恼。

有一天，胡生率领狐兵前来。主人亲自出门迎战，胡生看见后，便隐身于众狐兵之中。主人呼唤他出来，不得已，才显身出来。主人说：“我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对不起先生的行为，为什么要刀兵相见呢？”狐兵欲射击主人，但被胡生制止。主人走上前，握住胡生的手，邀请他到以前的书房，准备了酒菜款待他。主人从容地说：“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，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。凭我们二人深厚的交情，能不愿和你结为姻亲吗？但是但是先生的车马、住宅，多和人类不同，让我的女儿跟随你，想必你也知道是不合适的。再者，俗话说得好：‘强扭的瓜不甜。’你为何这样做呢？”胡生感到十分羞愧。主人继续说道：“没事，我们以前的关系依然保留。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尘世之人的庸俗，我还有个十五岁的小儿子，他愿意到你府上当你的女婿。不知有没有年貌相当的小姐和他匹配？”胡生高兴地回答道：“我有个小妹，比你儿子小一岁，品貌相当不错。她之前服侍过你的儿子，你觉得如何？”主人听后，起身表示感谢，胡生也向主人致谢。于是，两人共饮畅谈，十分融洽，前嫌尽释。主人又安排了宴席，犒劳胡生的部下，上上下下都很欢乐快慰。主人打算详细询问胡生的住址，准备来日好去定亲，胡生没有告诉主人。天色渐晚，他们点上灯继续饮酒，一直饮至酩酊大醉，胡生方才告辞离去。从此，相安无事。

一年多过去了，胡生没有再出现。有些人怀疑胡生所许的婚约是否属实，但主人坚持等待。又过了半年，胡生突然出现了。在寒暄了一番之后，他说道：“我的妹妹已经成年了。请选定一个吉日良辰，将她送来侍奉公婆吧。”主人非常高兴，胡生和主人一同确定了婚期后便告辞离去。当晚，确实有车轿把新娘子送到了家门口，她带来的嫁妆丰厚，快把新房都堆满了。新娘子向公婆行礼，只见她非常美丽温柔，主人大喜。胡生和一个弟弟前来送新娘，兄弟二人谈吐都十分风雅，又善于饮酒，直到天明才离去。新娘子还能预知每年的丰歉，所以家中经营生计，都听她的意见。以后，胡生兄弟和他们的母亲，常常来看望她，大家都见过他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