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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五·金生色

金生色,晋宁人也。娶同村木姓女。生一子,方周岁。金忽病,自分必死,谓妻曰:“我死,子必嫁,勿守也!”妻闻之,甘词厚誓,期以必死。金摇手呼母曰:“我死,劳看阿保,勿令守也。”母哭应之。既而金果死。

木媪来吊,哭已,谓金母曰:“天降凶忧,婿遽遭命。女太幼弱,将何为计?”母悲悼中,闻媪言,不胜愤激,盛气对曰:“必以守!”媪惭而罢。夜伴女寝,私谓女曰:“人尽夫也。以儿好手足,何患无良匹?小儿女不早作人家,眈眈守此襁褓物,宁非痴子?倘必令守,不宜以面目好相向。”金母过,颇闻絮语,益恚。明日:谓媪曰:“亡人有遗嘱,本不教妇守也。今既急不能待,乃必以守!”媪怒而去。

母夜梦子来,涕泣相劝,心异之。使人言于木,约殡后听妇所适。而询诸术家,本年墓向不利。妇思自炫以售,缞绖之中,不忘涂泽。居家犹素妆,一归宁,则崭然新艳。母知之,心弗善也,以其将为他人妇,亦隐忍之。于是妇益肆。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,见而好之,以金啖金邻妪,求通殷勤于妇。夜分,由妪家逾墙以达妇所,因与会合。往来积有旬日,丑声四塞,所不知者惟母耳。

妇室夜惟一小婢,妇腹心也。一夕,两情方洽,闻棺木震响,声如爆竹。婢在外榻,见亡者自幛后出,带剑入寝室去。俄闻二人骇诧声,少顷,董裸奔出;无何,金捽妇发亦出。妇大嗥,母惊起,见妇赤体走去,方将启关,问之不答。出门追视,寂不闻声,竟迷所往。入妇室,灯火犹亮。见男子履,呼婢,婢始战惕而出,具言其异,相与骇怪而已。董窜过邻家,团伏墙隅,移时,闻人声渐息,始起。身无寸缕,苦寒战甚,将假衣于媪。视院中一室,双扉虚掩,因而暂入。暗摸榻上,触女子足,知为邻子妇。顿生淫心,乘其寝,潜就私之。妇醒,问:“汝来乎?”应曰:“诺。”妇竟不疑,狎亵备至。先是,邻子以故赴北村,嘱妻掩户以待其归。既返,闻室内有声,疑而审听,音态绝秽。大怒,操戈入室。董惧,窜于床下,子就戮之。又欲杀妻;妻泣而告以误,乃释之。但不解床下何人,呼母起,共火之,仅能辨认。视之,奄有气息。诘其所来,犹自供吐。而刃伤数处,血溢不止,少顷已绝。妪仓皇失措,谓子曰:“捉奸而单戮之,子且奈何?”子不得已,遂又杀妻。

是夜,木翁方寝,闻户外拉杂之声,出窥则火炽于檐,而纵火人犹彷徨未去。翁大呼,家人毕集,幸火初燃,尚易扑灭。命人操弓驽,逐搜纵火者,见一人趫捷如猿,竟越垣去。垣外乃翁家桃园,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。数人梯登以望,踪迹殊杳。惟墙下块然微动,问之不应,射之而软。启扉往验,则女子白身卧,矢贯胸脑。细烛之,则翁女而金妇也。骇告主人,翁媪惊惕欲绝,不解其故。女合眸,面色灰败,口气细于属丝。使人拔脑矢不可出,足踏顶而后出之。女嘤然一声,血暴注,气亦遂绝。

翁大惧,计无所出。既曙,以实情白金母,长跽哀祈。而金母殊不怨怒,但告以故,令自营葬。金有叔兄生光,怒登翁门,诟数前非。翁惭沮,赂令罢归。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人。俄邻子以执奸自首,既薄责释讫。而妇兄马彪素健讼,具词控妹冤。官拘妪,妪惧,悉供颠末。又唤金母,母托疾,令生光代质,具陈底里。于是前状并发,牵木翁夫妇尽出,一切廉得其情。木以诲女嫁,坐纵淫,笞;使自赎,家产荡焉。邻妪导淫,杖之毙。案乃结。

异史氏曰:“金氏子其神乎!谆嘱醮妇,抑何明也!一人不杀,而诸恨并雪,可不谓神乎!邻媪诱人妇,而反淫己妇;木媪爱女,而卒以杀女。鸣呼!‘欲知后日因,当前作者是’,报更速于来生矣!”

译文

金生色是晋宁人。他娶了本村木家的女儿为妻,他们生了一个儿子,刚满周岁。突然间,金生色生病了,认为自己命不久矣,便对妻子说:“我去世后,你务必再嫁,不要守节!”妻子听了,甜言蜜语,信誓旦旦,保证一定守节至死。金生色又摆摆手,叫来母亲说:“我去世后,麻烦您照顾一下孙子,不要让他妈妈守节。”母亲含泪答应了。不久,金生色果然去世了。

木母前来慰问,哭过后对金母说:“天降不幸,女婿突然去世了,我女儿还年轻,以后该怎么办呢?”金母在悲痛之中听了木母的话,愤怒不已,满腔怒火地回答说:“一定要让她守节!”木母心生愧疚,不再言语。晚上,木母陪伴女儿过夜,私下告诉她:“人人都可以做丈夫。看你这么漂亮,何愁没有如意的配偶?年纪轻轻的女人不及早找个人家,只是眼巴巴地守着襁褓中的孩子,难道不是傻子吗?即使你要守节,也不必拿好脸色对她。”这时,金母路过,听到一些未尽之语,更加气愤。第二天,金母对木母说:“我儿子有遗嘱,本来不要求媳妇守节。既然如今她急不可待了,就一定要她守节!”木母怒气冲冲地离去。

夜间,金母梦见儿子来劝告她不要让木女守节,心中感到诧异。她让人告诉木家,约定给儿子出殡后任凭木女嫁人。但经过向阴阳先生打听,说是本年内墓向不利,出殡的事便拖下来了。木女想通过炫耀自己以求赶快嫁人,在戴孝期间,也不忘涂脂抹粉。她在婆家穿着朴素的衣服,但一回娘家就换上鲜艳的服装。金母得知后,虽然心中不满,但因为木女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,只能忍气吞声。于是,木女变得越来越放肆。村中有个无赖汉名叫董贵,见到木女后就看上了,用钱买通金家邻居的老太太,求她向木女传达情意。半夜时分,董贵从老太太家翻墙前去木女的住处,于是与木女私通。两人往来了十多天,丑闻四处流传,只有金母还不知道。

木女屋里夜间只有一个小丫环,是木女的心腹。一天夜里,两人正缠绵时,就听见棺材震响,那声音像放爆竹似的。小丫环在外屋的床上看见死去的金生色从帷帐后面走出,手握宝剑,走进寝室。不久便听见董贵与木女惊恐的呼声。没多久董贵赤身露体跑了出来。不多时金生色揪着木女的头发也走出来,木女放声大叫。金母被吵起来,看见木女光着身子跑出去,正要开门,问她也不回答。追出门去看,四周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儿声响,而木女竟不知所踪。金母走进木女的居室,灯还亮着。她看见有一双男人的鞋,便招呼小丫环,小丫环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,把发生的怪事一一讲出,两人相对惊讶不已。董贵逃到邻居老太太的家里,缩成一团蹲在墙角。过了好一会儿,渐渐听不见人声了,这才站起身来。他身上一丝不挂,冻得直打哆嗦,想向老太太家去借衣服。他看见院里有一间房屋,两扇门虚掩着,便暂且走了进去。他在黑暗中摸到床上,碰到一只女人的脚,知道这是邻居老太太的儿媳妇。他顿时生出淫念,趁着妇人还在睡觉,偷偷上床奸污。妇人醒来问:“你回来啦?”他回答说:“回来啦。”妇人竟然一点儿都不怀疑,便与他尽情亲热。原来,邻居的儿子因事前往北村,叮嘱妻子关上门等他回来。他回来后,听见屋里有声音,顿生疑心,仔细一听,言语情态都极为秽亵,他心中大怒,拿起兵器冲进屋里。董贵大为恐惧,钻到床下躲藏,邻居的儿子过去就把他杀了。他又想去杀妻子,妻子哭诉都是出于误会,这才放过了她。但是,邻居之子不知道趴在床下的是谁,便把自己的母亲叫过来,拿灯一照,还能认出他是董贵。再一细看,董贵已经奄奄一息,问他怎么来的,还能供认事情的原委。但他几处受伤,血流不止,不一会儿便断了气。邻居老太太惊慌失措,对儿子说:“捉奸应该捉双,现在却杀了其中一人,你打算如何处置?”儿子不得已,便又杀了妻子。

这天晚上,木父正在睡觉,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着火的声音。他赶紧起床出门一看,发现屋檐上起火了,而纵火的人还在附近徘徊。木父大声呼喊,家人们都赶来帮忙。幸运的是,火势尚未蔓延,还能够比较容易地扑灭。木父命令家人拿着武器和弓箭去追捕放火的人。家人看见有一个人像矫捷的猿猴一样逾墙而去。墙外是木家的桃园,桃园环绕的围墙高峻坚固。几个家人爬上梯子查看,却发现根本找不到放火者的踪迹,只有墙下一个东西在微微动,他们试图询问,但对方不做任何回应,于是便用箭射击,觉得这个东西摸起来很软。家人打开大门检查,发现一个赤裸的女人躺在那里,箭已经射穿了她的胸口和脑门。他们拿着火把仔细照看,才发现原来是木家的女儿,金家的媳妇。家人吃惊地告诉了主人。木父和木母吓坏了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木女双眼紧闭,脸色苍白,呼吸微弱如丝。木父让人去拔出射中脑门的箭,但怎么也拔不出来,只好用脚踩住她的头部才勉强拔出。木女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,鲜血猛涌而出,最终断了气。

木父非常恐惧,想不出什么主意来。天亮后,木父把实情告知金母,直身跪在地上哀求饶恕。金母却丝毫没有怨恨恼怒,只是把事情的经过告知木父,让木家自己去安葬女儿。金生色有个叔伯哥哥名叫金生光,气愤地来到木家,数落责骂木女以往的丑事。木父羞愧沮丧,只得给点儿钱,让他回家。然而,人们始终不知是谁与木女私通。不久,邻居的儿子自首捉奸杀人之事,官府稍加斥责,放走了事。而他的妻兄马彪一向好打官司,于是递上状词,为妹妹申冤。官府拘捕了邻居老太太,邻居老太太吓坏了,将事情的始末全部供了出来。官府又传唤金母,金母托称有病,打发金生光代为作证,一一讲出事情的底细。这样,前案再发,木父木母都被牵扯进去,一切情况都调查清楚。木母因为教唆女儿改嫁,判为纵淫罪,应遭笞打,让她花钱赎罪,结果荡尽家产。邻居老太太因为替通奸者牵线,杖打毙命,于是案件了结。

异史氏说:金家的儿子真是神了!他谆谆嘱咐木女改嫁,是多么明智!他没杀一个人,而使各方面的怨恨都得到昭雪,能不说他神吗?邻居老太太诱使人家的媳妇与人通奸,反而使自己的儿媳妇遭到奸淫;木母疼爱女儿,却终于因此害了女儿。唉,“想知道将来的因缘,就要看当前的作为”,金氏子的报应太快,不用等到来生就了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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