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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四·青梅

白下程生性磊落,不为畛畦。一日自外归,缓其束带,觉带沉沉,若有物堕,视之,无所见。宛转间,有女子从衣后出,掠发微笑,丽甚。程疑其鬼,女曰:“妾非鬼,狐也。”程曰:“倘得佳人,鬼且不惧,而况于狐!”遂与狎。二年生一女,小字青梅。每谓程:“勿娶,我且为君生子。”程遂不娶,亲友共诮姗之。程志夺,聘湖东王氏。狐闻之大怒,就女乳之,委于程曰:“此汝家赔钱货,生之杀之俱由尔,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!”出门径去。

青梅长而慧,貌韶秀,酷肖其母。既而程病卒,王再醮去。青梅寄食于堂叔。叔荡无行,欲鬻以自肥。适有王进士者,方候铨于家,闻其慧,购以重金,使从女阿喜服役。喜年十四,容华绝代,见梅忻悦,与同寝处。梅亦善候伺,能以目听,以眉语,由是一家俱怜爱之。

邑有张生字介受,家屡贫,无恒产,税居王第。性纯孝,制行不苟,又笃于学。青梅偶至其家,见生据石啖糠粥,入室与生母絮语,见案上具豚蹄焉。时翁卧病,生入,抱父而私,便液污衣,翁觉之而自恨。生掩其迹,急出自濯,恐翁知。梅以此大异之。归述所见,谓女曰:“吾家客非常人也。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,欲得良匹,张生其人也。”女恐父厌其贫。梅曰:“不然,是在娘子。如以为可,妾潜告使求伐焉。夫人必召商之,但应之曰‘诺’也,则谐矣。”女恐终贫为天下笑。梅曰:“妾自谓能相天下士,必无谬误。”明日往告张媪,媪大惊,谓其言不祥。梅曰:“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,妾故窥其意以为言。冰人往,我两人袒焉,计合允遂。纵其否也,于公子何辱乎?”媪曰:“诺。”乃托侯氏卖花者往。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,王亦大笑。唤女至,述侯氏意。女未及答,青梅亟赞其贤,决其必贵。夫人又问曰:“此汝百年事。如能啜糠覈也,即为汝允之。”女俯首久之,顾壁而答曰:“贫富命也。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,而不贫者无穷期矣。或命之薄,彼锦绣王孙,其无立锥者岂少哉?是在父母。”初,王之商女也,将以博笑,及闻女言,心不乐曰:“汝欲适张氏耶?”女不答;再问,再不答。怒曰:“贱骨子不长进!欲携筐作乞人妇,宁不羞死!”女涨红气结,含涕引去,媒亦遂奔。

青梅见不谐,欲自谋。过数日,夜诣生,生方读,惊问所来,词涉吞吐。生正色却之,梅泣曰:“妾良家子,非淫奔者,徒以君贤,故愿自托。”生曰:“卿爱我,谓我贤也。昏夜之行,自好者不为,而谓贤者为之乎?夫始乱之而终成之,君子犹曰不可,况不能成,役此何以自处?”梅曰:“万一能成,肯赐援拾否?”生曰:“得人如卿又何求?但有不可如何者三,故不敢轻诺耳。”曰:“若何?”曰:“不能自主,则不可如何;即能自主,我父母不乐,则不可如何;即乐之,而卿之身直必重,我贫不能措,则尤不可如何。卿速退,瓜李之嫌可畏也!”梅临去,又嘱曰:“倘君有意,乞共图之。”生诺。

梅归,女诘所往,遂跪而自投。女怒其淫奔,将施扑责。梅泣白无他,因以实告。女叹曰:“不苟合,礼也;必告父母,孝也;不轻然诺,信也;有此三德,天必祐之,其无患贫也已。”既而曰:“子将若何?”曰:“嫁之。”女笑曰:“痴婢能自主乎?”曰:“不济,则以死继之。”女曰:“我必如所愿。”梅稽首而拜之。又数日谓女曰:“曩而言之戏乎,抑果欲慈悲耶?果尔,尚有微情,并祈垂怜焉。”女问之,答曰:“张生不能致聘,婢又无力可以自赎,必取盈焉,嫁我犹不嫁也。”女沉吟曰:“是非我之能为力矣。我曰嫁且恐不得当,而曰必无取直焉,是大人所必不允,亦余所不敢言也。”梅闻之泣下,但求怜拯,女思良久,曰:“无已,我私蓄数金,当倾囊相助。”梅拜谢,因潜告张。张母大喜,多方乞贷,共得如干数,藏待好音。会王授曲沃宰,喜乘间告母曰:“青梅年已长,今将莅任,不如遣之。”夫人固以青梅太黠,恐导女不义,每欲嫁之,而恐女不乐也,闻女言甚喜。逾两日,有佣保妇白张氏意,王笑曰:“是只合偶婢子,前此何妄也!然鬻媵高门,价当倍于曩昔。”女急进曰:“青梅待我久,卖为妾,良不忍。”王乃传语张氏,仍以原金署券,以青梅嫔于生。

入门孝翁姑,曲折承顺,尤过于生,而操作更勤,餍糠秕不为苦。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。梅又以刺绣作业,售且速,贾人候门以购,惟恐弗得。得资稍可御穷。且劝勿以内顾误读,经纪皆自任之。因主人之任,往别阿喜。喜见之,泣曰:“子得所矣,我固不如。”梅曰:“是何人之赐,而敢忘之?然以为不如婢子,是促婢子寿。”遂泣相别。

王如晋半载,夫人卒,停柩寺中。又二年,王坐行赇免,罚赎万计,渐贫不能自给,从者逃散。是时疫大作,王染疾卒。惟一媪从女,未几媪亦卒,女伶仃益苦。有邻媪劝之嫁,女曰:“能为我双葬亲者,从之。”媪怜之,赠以斗米而去。半月复来,曰:“我为娘子极力,事难合也:贫者不能为葬,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。奈何!尚有一策,但恐不能从也。”女曰:“若何?”曰:“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,倘见姿容,即遣厚葬,必当不惜。”女大哭曰:“我搢绅裔而为人妾耶!”媪无言遂去,日仅一餐,延息待贾,居半年益不可支。一日媪至,女泣告曰:“困顿如此,每欲自尽,犹恋恋而苟活者,徒以有两柩在。己将转沟壑,谁收亲骨者?故思不如依汝言也。”媪即导李来,微窥女,大悦。即出金营葬,双槥具举。已,乃载女去,入参冢室。冢室故悍妒,李初未敢言妾,但托买婢。及见女,暴怒,杖逐而出,不听入门。

女披发零涕,进退无所。有老尼过,邀与同居,喜从之。至庵中拜求祝发,尼不可,曰:“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,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,姑寄此以待之。时至,子自去。”居无何,市中无赖窥女美,每打门游语为戏,尼不能止。女号泣欲自尽。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,恶少始稍敛迹。后有夜穴寺壁者,尼惊呼始去。因复告吏部,捉得首恶者,送郡笞责,始渐安。又年余有贵公子过,见女惊绝,强尼通殷勤,又以厚赂啖尼。尼婉语之曰:“渠簪缨胄,不甘媵御。公子且归,迟迟当有以报命。”既去,女欲乳药死。夜梦父来,疾道曰:“我不从汝志,致汝至此,悔之已晚。但缓须臾勿死,夙愿尚可复酬。”女异之。天明盥已,尼望之而惊曰:“睹子面浊气尽消,横逆不足忧也。福且至,勿忘老身。”语未既闻扣户声。女失色,意必贵家奴。尼启扉果然。骤问所谋,尼笑语承迎,但请缓以三日。奴述主言,事若无成,俾尼自复命。尼唯唯敬应,谢令去。女大悲,又欲自尽,尼止之。女虑三日复来,无词可应。尼曰:“有老身在,斩杀自当之。”

次日方晡,暴雨翻盆,忽闻数人挝户大哗。女意变作,惊怯不知所为。尼冒雨启关,见有肩舆停驻,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,仆从煊赫,冠盖甚都。惊问之,云:“是司李内眷,暂避风雨。”导入殿中,移榻肃坐。家人妇群奔禅房,各寻休憩。入室见女,艳之,走告夫人。无何雨息,夫人起,请窥禅室。尼引入,睹女艳绝,凝眸不瞬,女亦顾盼良久。夫人非他,盖青梅也。各失声哭,因道行踪,盖张翁病故,生起复后,连捷授司李。生先奉母之任,后移诸眷口。女叹曰:“今日相看,何啻霄壤!”梅笑曰:“幸娘子挫折无偶,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。徜非阻雨,何以有此邂逅?此中具有鬼神,非人力也。”乃取珠冠锦衣,催女易妆。女俯首徘徊,尼从中赞劝。女虑同居其名不顺,梅曰:“昔日自有定分,婢子敢忘大德!试思张郎,岂负义者?”强妆之,别尼而去。抵任,母子皆喜。女拜曰:“今无颜见母。”母笑慰之。因谋涓吉合卺,女曰:“庵中但有一丝生路,亦不肯从夫人至此。倘念旧好,得受一庐,可容蒲团足矣。”梅笑而不言。及期抱艳妆来,女左右不知所可。俄闻乐鼓大作,女亦无以自主。梅率婢媪强衣之,挽扶而出,见生朝服而拜,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。梅曳入洞房,曰:“虚此位以待君久矣。”又顾生曰:“今夜得报恩,可好为之。”返身欲去。女捉其裾,梅笑曰:“勿留我,此不能相代也。”解指脱去。

青梅事女谨,莫敢当夕,而女终渐沮不自安。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。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。三年张行取入都,过庵,以五百金为尼寿,尼不受,强之,乃受二百金,起大士祠,建王夫人碑。后张仕至侍郎。程夫人举二子一女,王夫人四子一女。张上书陈情,俱封夫人。

异史氏曰:“天生佳丽,固将以报名贤,而世俗之王公,乃留以赠绔袴,此造物所必争也。而离离奇奇,致作合者无限经营,化工亦良苦矣。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,誓嫁之志,期以必死,曾俨然而冠裳也者,顾弃德行而求膏粱,何智出婢子下哉!”

译文

程生,南京人,性格豁达,不受拘束。一天,他外出归来,解开衣带,觉得衣带的一头沉甸甸的,像有东西掉下来。他往下一看,却什么也没有。在转身之间,一个女子从身后走了出来,整理了一下头发,微笑着,异常美丽。程生怀疑她是鬼,女子解释道:“我不是鬼,而是狐狸。”程生回答说:“只要能得到美人,就算是鬼我也不怕,更何况是只狐狸!”便与她亲热起来。两年后,狐狸女生下了一个女儿,小名青梅。狐狸女常对程生说:“你不必娶妻,我会为你生个儿子。”程生相信了她的话,决定不再娶妻。但是,亲友都讥笑讽刺程生。程生被迫改变初衷,娶了湖东的王氏。狐狸女听到这个消息后,勃然大怒,给女儿喂完奶,把女儿扔给了程生,说:“这是你家的赔钱货,养她杀她都由你。我为什么要替人当奶妈子呢!”说完便离开了。

青梅长大以后非常聪慧,容貌秀美,与她的母亲极为相似。随后,程生去世,王氏再嫁,离开了程家。青梅依靠着堂叔生活,然而堂叔行为放荡,品行恶劣,企图将青梅卖掉以赚取利润。恰巧有一位王进士,正在家等候吏部选授官职,得知青梅聪明,便用重金买了青梅,让青梅侍候女儿阿喜。阿喜年仅十四岁,容貌冠绝当代。她见到青梅就喜欢上了她,两人同住同行。青梅擅长察言观色,眼一瞥,眉一皱,便能领悟其意,因此一家人都喜欢她。

城里有位张生,字介受,家境贫寒,没有房业田产,租住王进士的房屋。张生孝顺至极,品德高尚,一丝不苟,专心致志地学习。青梅偶然来到张生家,看见他坐在石头上吃着糠粥,她进屋与张生的母亲聊了些闲话,看见案子上放着炖猪蹄。此时,张生的父亲卧病在床,张生抱起父亲让他小解,尿液弄脏了张生的衣裳,张父察觉后感到很懊恼,而张生则匆忙遮掩了尿迹,急忙出门清洗,生怕父亲知道。青梅因此对张生十分赞赏。回到家后,青梅描述了所见的情景,对阿喜说:“我家的房客,不是常人。小姐不想找如意郎君就算了,要找如意郎君,就是张生。”阿喜担心父亲嫌张生太穷,青梅说:“不是这样,只看小姐的决断。如果你认为可以,我就暗中告诉他,让他请媒人来求亲。夫人肯定要叫你去商量,你只要回答说行,事就成了。”阿喜担心终身受穷为人耻笑,青梅说:“我自以为能相看天下之士,决不会错的。”第二天,青梅前往告知张母。张母大为惊讶,认为她所说的未必是好事。青梅解释道:“小姐听说公子是个贤德的人,我有意试探过她的心意,所以才来说的。媒人去了,我们俩从中帮忙,想来会成功。即使不同意,对公子有何损害?”张母考虑了一会儿后说:“那就听你的。”于是便请卖花的侯氏前去说亲。王夫人得知张家提亲的消息,觉得好笑,于是告诉了王进士,而王进士也放声大笑。他们把阿喜叫了过来,告诉了她侯氏前来说亲的事情。阿喜还没来得及回答,青梅连忙赞扬张生的优秀之处,并断言他将来必定大富大贵。王夫人又问阿喜道:“这是你的百年大事。如果你能吃糠咽菜,我就替你应了这门亲事。”阿喜低下头许久,望着墙壁回答说:“贫富命中注定,如果命好,短暂的贫穷只是过渡,富裕的日子还在后头。假如命薄,那些贵族子弟贫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?这事就由父母做主。”起初,王进士叫阿喜来商议,只是为了博取一笑,但听完阿喜的话后,他心情不悦,说道:“你愿意嫁给张生吗?”阿喜沉默不语,再问,依然保持沉默。王进士愤怒地说道:“贱骨头!一点不长进!打算提个筐当乞丐的老婆,真是丢人现眼!”阿喜脸色涨红,心情沮丧,含着眼泪转身离去,而媒婆也只能灰溜溜地逃走。

青梅看到提亲失败后,便为自己打算。几天后,她在夜里去见张生。当时,张生正在读书,惊讶地问青梅从哪里来。青梅回话时吞吞吐吐,张生态度严肃地要她走开。青梅哭着说:“我是良家之女,不是私奔的女子。只是我认为你是一个有品德的人,所以愿意与你相爱相守。”张生说:“你爱我,赞我有品德。在黑夜里私会,自爱的人都不这么干,你难道以为有贤德的人会这么干吗?以胡来开始,以成婚告终,君子尚且认为这么做不行,何况假如婚事不成,你我怎么做人?”青梅问道:“假设婚事能成,你愿意收留我吗?”张生回答:“娶你为妻,还有什么别的要求?只是有三点是无可奈何的,所以我不敢轻易答应。”青梅询问:“怎么说?”张生解释道:“你不能自己做主,这便无可奈何;即使你能自己做主,但我父母不满意,还是无可奈何;即使父母满意,但你的身价一定很高,我穷,不能把钱备齐,尤其是无可奈何。你快点离开吧,瓜田李下,备受嫌疑,人言可畏!”青梅临走时再次嘱咐说:“如果你有意,请和我一起想办法。”张生答应了。

青梅回到家后,阿喜问青梅去了哪里,青梅便跪下承认自己去见了张生。阿喜对她的私奔非常生气,打算责打她。青梅哭着表明自己并没有做出非礼之事,于是诚实地讲述了经过。阿喜赞叹道:“不肯苟合,是礼;一定要告诉父母,是孝;不轻易许诺,是信。具有这三种品德,一定会得到上天的保佑,他不用为自己的贫穷担忧了。”然后问道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青梅回答:“我要嫁给他。”阿喜笑着说:“傻丫头,你能自己做主吗?”青梅说:“不行的话,我只有一死了之!”阿喜说:“我一定会让你如愿。”青梅感激地叩头行礼以示谢意。过了几天,青梅对阿喜说:“你前几天是在开玩笑,还是真心答应帮助我?要是大发慈悲,我还有些难言的隐衷,一并请你垂怜。”阿喜问她隐情是什么,青梅回答说:“张生不能来下聘礼,而我又无力为自己赎身,一定要交满赎金,说是嫁我,等于不嫁。”阿喜沉思片刻后说:“这不是我能出力的了。我说要嫁给你,恐怕不太合适;而说一定不要赎金,父母一定不会答应,也不是我敢说的。”青梅听了,泪水夺眶而出,只求阿喜能同情她,拯救她。阿喜想了好一会儿,最终说:“没办法,我有一些私房钱,我会全力帮助你。”青梅感激地行礼谢过,然后暗中告知了张生。张母非常高兴,通过多方借贷,共得到若干钱,存了起来,等待着好消息。恰好王进士被任命为曲沃县令,阿喜趁机对母亲说:“青梅年纪已经不小了,现在父亲要去上任了,不如把她嫁出去吧。”王夫人一直觉得青梅太过聪明伶俐,恐怕会引诱阿喜干坏事,每每想把青梅嫁出去,只是担心阿喜不乐意,现在听了阿喜这么说,也很高兴。过了两天,有个佣人的妻子前来传达了张家的意愿。王进士笑着说:“他之前只配娶个仆人的女儿,此前太狂妄了!不过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妾,价钱应会比当初加倍。”阿喜立刻出来说:“青梅已经服侍我多年了,把她卖给别人做妾,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。”于是王进士传达了张家的意愿,仍然按照原来的条件签署了赎身契,把青梅嫁给了张生。

青梅进了张家门后,孝顺公婆,言行谦和,比张生更加尽职尽责,同时在家务上更为勤快,吃苦耐劳,因此全家人都对她赞赏有加。青梅还以刺绣为生,卖得很快,商人在门口等候收购,唯恐买不到手。这些收入稍微能够应付家中的贫困。青梅还劝告张生不要因为照顾家庭而耽误学业,家中的事务她一个人来承担。由于主人即将上任,青梅前去与阿喜告别。阿喜见到青梅,哭着说:“你有了如意归宿,我真的不如你。”青梅说:“这是谁赐给的,我怎么敢忘记?但你认为自己不如我,会折我的寿的。”于是两人悲伤地告别。

王进士来到山西,半年后夫人去世,灵柩停放在寺院里。又过了两年,王进士因为行贿被免职,罚交赎金数以万计,逐渐穷得不能自给,仆从四散而逃。这时,瘟疫大作,王进士也染病身亡,只有一个老妈子跟着阿喜。没有多久,老妈子也死了,阿喜愈发孤苦伶仃。有个邻家的老太太劝阿喜出嫁,阿喜说:“谁能为我安葬双亲,我就嫁他。”老太太心疼阿喜,送来一斗米后便离开了。半月后,老太太又来拜访阿喜,说:“我为小姐费尽力气,事情还是难成。穷人不能为你安葬双亲,富人又嫌你是没落人家的后代。真是无奈之至!我还有一个主意,只是担心你不会接受。”阿喜问:“是什么主意?”老太太说:“此间有位李郎,他想要找一个偏房,倘若他看到你的姿容,即使让他予以厚葬,也一定不会疼钱。”阿喜悲痛地哭泣着说:“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,却要给人家当妾吗!”老太太没有多言,转身离去。阿喜每天只吃一顿饭,苟延残喘,等待着有人愿意出钱为她父母安葬。半年后,阿喜已经难以支撑下去。一天,老太太再次来访,阿喜哭着对她说:“生活如此艰难,常想自杀,至今还偷生苟活,只是因为有这两具灵柩。如果我死了,谁来安葬我的父母呢?所以不如就依了你所说的吧。”于是老太太便引着李郎,暗中偷看阿喜,非常满意。他立即出钱办理了葬礼的事情,两具薄棺都已抬送入土。之后,李郎派车接走阿喜,让她去见他的正室。正室向来嫉妒心重,李郎一开始不敢说阿喜是侧室,只是称她为买来的丫头。及至正室见了阿喜,暴跳如雷,勃然大怒,用木棒把阿喜赶走,不让阿喜进门。

阿喜披头散发,泪流满面,进退无路。此时有个老尼姑路过此地,邀请阿喜与她同住。阿喜非常高兴,便跟随老尼姑前往。抵达尼庵后,阿喜请求削发为尼,但老尼姑不同意,说道:“我看小姐不是久没风尘的人。庵中粗茶淡饭,大致可以支撑,你姑且寄住在这里等待一时。时运一到,你自当离开。”没过多久,城里的无赖子弟看见阿喜容貌出众,总来敲门说些调戏的话取乐,老尼无法制止。阿喜悲痛哭泣,想自杀。老尼姑前去请求某位吏部官员发布告示,严厉禁止这些无赖少年的行为,才稍有所止。随后,有人半夜在尼庵的墙壁上打洞,老尼姑发现后大声呼救,来人才匆匆离去。于是老尼又上告到吏部,捉住首恶分子,送到州衙加以责打,这才逐渐太平无事。一年多过去了,一位贵公子路过尼庵,看到阿喜,被她的美貌惊艳,感叹不已,强求老尼传达情意,并用厚礼贿赂老尼。老尼姑委婉地告诉他:“她是来自官宦人家的后代,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妾室。贵公子先回去,稍后我会给你答复。”贵公子离去后,阿喜决定服毒自尽。当天夜晚,阿喜梦见父亲出现,悲痛地说道:“我没满足你的意愿,致使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,后悔已经晚了。你只要稍等很短的时间,不要死,你的夙愿还可以实现。”阿喜惊讶不已。天亮后,洗漱完毕,老尼发现阿喜神色有异,说道:“看来你气色已然好转,公子的咄咄逼人已经不足为忧。福气就要来了,别忘了我呀。”话音刚落,就听到敲门声,阿喜脸色一变,心想门外一定是贵公子的仆人。老尼打开门,果然如此。仆人开门见山地问谋求的事情办得如何,老尼好言好语地陪话接待,只要求缓期三天。仆人转述贵公子的意愿,表示如果事情办不成,就让老尼自己前去复命。老尼谦恭地应命,表达了歉意,让仆人离去。阿喜异常悲痛,又想自杀,老尼把她劝住。阿喜担心三天后那仆人再来,将无言以对,老尼说:“有我在,是斩是杀,都由我承当。”

第二天,一到申时,暴雨倾盆,突然听到有几个人敲门,声音嘈杂。阿喜心想出了什么事,又惊又怕,不知所措。老尼冒雨开了庵门,见到门前停着轿子,几个女仆扶着一位丽人走出,仆从很有气派,车马也都很豪华。老尼吃惊地询问来人身份,回答说:“这是司理官人的家眷,到这里避一避风雨。”老尼领着夫人一行人到大殿,安排坐椅,其他家人则直奔禅房找地方休息。她们进屋后看到阿喜,觉得她非常漂亮,便跑回去告诉夫人。雨停后,夫人请求看看禅房。老尼领着夫人去禅房,夫人见到阿喜,大为震惊,凝视着她,阿喜也长时间地打量夫人。原来夫人不是别人,正是青梅。两人都泪流满面,青梅于是讲起自己的行踪。原来张父去世后,张生服丧期满后考中举人、进士,被任命为司理。张生先陪伴母亲去新任地方,然后来接家眷。阿喜感慨道:“今天再看你我,何止天壤之别!”青梅笑着说:“幸亏小姐连受挫折,没有嫁人,这是上天要我们两人相聚哩。如果不是这场大雨,我们怎么会相遇?这其中有鬼神相助,不是凡人所能左右。”青梅拿出珠冠锦衣,催促阿喜换装。阿喜低头徘徊,老尼从中帮着青梅劝她。阿喜担心与青梅同居名分不妥,青梅说:“往日自有固定的名分,我怎敢忘记你的大德!你再想一想张郎,岂是不义之人!”于是强迫阿喜换装,向老尼告别,一同离去。抵达任所后,张家母子都很高兴。阿喜跪拜道:“今日无颜拜见伯母!”张母满面笑容,安抚了她一番,然后商定了举办婚礼的吉日。阿喜说:“只要庵中有一点容身之地,我也不愿跟夫人来到这里。倘若顾念往日的情谊,给我一间草房,可以放下蒲团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青梅只是微笑,没有说话。到了结婚那天,青梅身着华服前来,阿喜左右为难,不知所措。鼓乐声大作,阿喜也无法由自己做主。青梅带着老少女仆来帮阿喜穿衣,把她搀扶出来。阿喜看见张生身着朝服向她下拜,她也不由自主地盈盈下拜。随后,青梅拉着阿喜进入洞房,说:“这个位置等你很久了。”然后对张生说:“你今夜能报恩了,要好好地对待啊。”说完便转身离开,阿喜抓住青梅的衣襟。青梅笑着说:“别留我,这是不能代替的。”掰开阿喜的手,离开了。

青梅侍奉阿喜非常恭敬,不敢代替正妻侍寝,而阿喜终究惭愧不安。于是张母命令两人互称夫人,但青梅一直保持着婢妾之礼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三年后,张生调往京城,路过尼庵时,送给老尼五百两银子,老尼不肯收。张生坚持要送,老尼最终收下了二百两,建起观音大士庙,树起王夫人碑。后来,张生官至侍郎。程夫人青梅生了二子一女,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子一女。张生上书陈述其事,二人都被封为夫人。

异史氏说:上天降生佳丽,本来是要报偿名流贤德的人;而世俗的王公,却要留着赠给纨袴子弟。这是造物主一定要与之相争的。而事情离离奇奇,致使撮合者费尽经营,上天也是用心良苦了。唯有青梅夫人能识英雄于困厄之时,立下嫁给张生的誓言,决心以死相期;而曾经衣冠端庄的人,反而放弃贤德之才,谋求膏粱,其见识竟在一个丫环之下,这是为什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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