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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六·小谢

渭南姜部郎第,多鬼魅,常惑人,因徙去。留苍头门之而死,数易皆死,遂废之。里有陶生望三者,夙倜傥,好狎妓,酒阑辄去之。友人故使妓奔就之,亦笑内不拒,而实终夜无所沾染。常宿部郎家,有婢夜奔,生坚拒不乱,部郎以是契重之。家綦贫,又有“鼓盆之戚”;茅屋数椽,溽暑不堪其热,因请部郎假废第。部郎以其凶故却之,生因作《续无鬼论》献部郎,且曰:“鬼何能为!”部郎以其请之坚,诺之。

生往除厅事。薄暮,置书其中,返取他物,则书已亡。怪之,仰卧榻上,静息以伺其变。食顷,闻步履声,睨之,见二女自房中出,所亡书送还案上。一约二十,一可十七八,并皆姝丽。逡巡立榻下,相视而笑。生寂不动。长者翘一足踹生腹,少者掩口匿笑。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,即急肃然端念,卒不顾。女近以左手捋髭,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,少者益笑。生骤起,叱曰:“鬼物敢尔!”二女骇奔而散。生恐夜为所苦,欲移归,又耻其言不掩,乃挑灯读。暗中鬼影僮僮,略不顾瞻。夜将半,烛而寝。始交睫,觉人以细物穿鼻,奇痒,大嚏,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。生不语,假寐以俟之。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,鹤行鹭伏而至,生暴起诃之,飘窜而去。既寝,又穿其耳。终夜不堪其扰。鸡既鸣,乃寂无声,生始酣眠,终日无所睹闻。

日既下,恍惚出现。生遂夜炊,将以达旦。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,既而掩生卷。生怒捉之,即已飘散;少间,又抚之。生以手按卷读。少者潜于脑后,交两手掩生目,瞥然去,远立以哂。生指骂曰:“小鬼头!捉得便都杀却!”女子即又不惧。因戏之曰:“房中纵送,我都不解,缠我无益。”二女微笑,转身向灶,析薪溲米,为生执爨。生顾而奖之曰:“两卿此为,不胜憨跳耶?”俄顷粥熟,争以匕、箸、陶碗置几上。生曰:“感卿服役,何以报德?”女笑云:“‘饭中溲合砒、酖矣。”生曰:“与卿夙无嫌怨,何至以此相加。”啜已复盛,争为奔走。生乐之,习以为常。

日渐稔,接坐倾语,审其姓名。长者云:“妾秋容乔氏,彼阮家小谢也。”又研问所由来,小谢笑曰:“痴郎!尚不敢一呈身,谁要汝问门第,作嫁娶耶?”生正容曰:“相对丽质,宁独无情;但阴冥之气,中人必死。不乐与居者,行可耳;乐与居者,安可耳。如不见爱,何必玷两佳人?如果见爱,何必死一狂生?”二女相顾动容,自此不甚虐弄之。然时而探手于怀,捋裤于地,亦置不为怪。

一日,录书未卒业而出,返则小谢伏案头,操管代录。见生,掷笔睨笑。近视之,虽劣不成书,而行列疏整。生赞曰:“卿雅人也!苟乐此,仆教卿为之。”乃拥诸怀,把腕而教之画。秋容自外入,色乍变,意似妒。小谢笑曰:“童时尝从父学书,久不作,遂如梦寐。”秋容不语。生喻其意,伪为不觉者,遂抱而授以笔,曰:“我视卿能此否?”作数字而起,曰:“秋娘大好笔力!”秋容乃喜。生于是折两纸为范,俾共临摹,生另一灯读。窃喜其各有所事,不相侵扰。仿毕,祗立几前,听生月旦。秋容素不解读,涂鸦不可辨认,花判已,自顾不如小谢,有惭色。生奖慰之,颜霁。二女由此师事生,坐为抓背,卧为按股,不惟不敢侮,争媚之。逾月,小谢书居然端好,生偶赞之。秋容大惭,粉黛淫淫,泪痕如线,生百端慰解之乃已。因教之读,颖悟非常,指示一过,无再问者。与生竞读,常至终夜。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,年十五六,姿容秀美,以金如意一钩为贽。生令与秋容执一经,满堂咿唔,生于此设鬼帐焉。部郎闻之喜,以时给其薪水。积数月,秋容与三郎皆能诗,时相酬唱。小谢阴嘱勿教秋容,生诺之;秋容阴嘱勿教小谢,生亦诺之。一日生将赴试,二女涕泪相别。三郎曰:“此行可以托疾免;不然,恐履不吉。”生以告疾为辱,遂行。先是,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,获罪于邑贵介,日思中伤之。阴赂学使,诬以行简,淹禁狱中。资斧绝,乞食于囚人,自分已无生理。忽一人飘忽而入,则秋容也,以馔具馈生。相向悲咽,曰:“三郎虑君不吉,今果不谬。三郎与妾同来,赴院申理矣。”数语而出,人不之睹。越日部院出,三郎遮道声屈,收之。秋容入狱报生,返身往侦之,三日不返。生愁饿无聊,度日如年。忽小谢至,怆惋欲绝,言:“秋容归,经由城隍祠,被西廊黑判强摄去,逼充御媵。秋容不屈,今亦幽囚。妾驰百里,奔波颇殆;至北郭,被老棘刺吾足心,痛彻骨髓,恐不能再至矣。”因示之足,血殷凌波焉。出金三两,跛踦而没。部院勘三郎,素非瓜葛,无端代控,将杖之,扑地遂灭。异之。览其状,情词悲恻。提生面鞫,问:“三郎何人?”生伪为不知。部院悟其冤,释之。既归,竟夕无一人。更阑,小谢始至,惨然曰:“三郎在部院,被廨神押赴冥司;冥王因三郎义,令托生富贵家。秋容久锢,妾以状投城隍,又被按阁不得入,且复奈何?”生忿然曰:“黑老魅何敢如此!明日仆其像,践踏为泥,数城隍而责之。案下吏暴横如此,渠在醉梦中耶!”悲愤相对,不觉四漏将残,秋容飘然忽至。两人惊喜,急问。秋容泣下曰:“今为郎万苦矣!判日以刀杖相逼,今夕忽放妾归,曰:‘我无他意,原亦爱故;既不愿,固亦不曾污玷。烦告陶秋曹,勿见谴责。’”生闻少欢,欲与同寝,曰:“今日愿与卿死。”二女戚然曰:“向受开导,颇知义理,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?”执不可。然俯颈倾头,情均伉俪。二女以遭难故,妒念全消。会一道士途遇生,顾谓“身有鬼气”。生以其言异,具告之。道士曰:“此鬼大好,不拟负他。”因书二符付生,曰:“归授两鬼,任其福命。如闻门外有哭女者,吞符急出,先到者可活。”生拜受,归嘱二女。后月余,果闻有哭女者,二女争弃而去。小谢忙急,忘吞其符。见有丧舆过,秋容直出,入棺而没;小谢不得入,痛哭而返。生出视,则富室郝氏殡其女。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,方共惊疑;俄闻棺中有声,息肩发验,女已顿苏。因暂寄生斋外,罗守之。忽开目问陶生,郝氏研诘之,答云:“我非汝女也。”遂以情告。郝未深信,欲舁归,女不从,径入生斋,偃卧不起。郝乃识婿而去。

生就视之,面庞虽异,而光艳不减秋容,喜惬过望,殷叙平生。忽闻呜呜然鬼泣,则小谢哭于暗陬。心甚怜之,即移灯往,宽譬哀情,而衿袖淋浪,痛不可解,近晓始去。天明,郝以婢媪赍送香奁,居然翁婿矣。暮入帷房,则小谢又哭。如此六七夜。夫妇俱为惨动,不能成合卺之礼。生忧思无策,秋容曰:“道士,仙人也。再往求,倘得怜救。”生然之。迹道士所在,叩伏自陈。道士力言“无术”,生哀不已。道士笑曰:“痴生好缠人。合与有缘,请竭吾术。”乃从生来,索静室,掩扉坐,戒勿相问,凡十余日,不饮不食。潜窥之,瞑若睡。一日晨兴,有少女搴帘入,明眸皓齿,光艳照人,微笑曰:“跋履终日,惫极矣!被汝纠缠不了,奔驰百里外,始得一好庐舍,道人载与俱来矣。待见其人,便相交付耳。”敛昏。小谢至,女遽起迎抱之,翕然合为一体,仆地而僵。道士自室中出,拱手径去。拜而送之。及返,则女已苏。扶置床上,气体渐舒,但把足呻言趾股痠痛,数日始能起。

后生应试得通籍。有蔡子经者与同谱,以事过生,留数日。小谢自邻舍归,蔡望见之,疾趋相蹑,小谢侧身敛避,心窃怒其轻薄。蔡告生曰:“一事深骇物听,可相告否?”诘之,答曰:“三年前,少妹夭殒,经两夜而失其尸,至今疑念。适见夫人。何相似之深也?”生笑曰:“山荆陋劣,何足以方君妹?然既系同谱,义即至切,何妨一献妻孥。”乃入内室,使小谢衣殉装出。蔡大惊曰:“真吾妹也!”因而泣下。生乃具述其本末。蔡喜曰:“妹子未死,吾将速归,用慰严慈。”遂去。过数日,举家皆至。后往来如郝焉。

异史氏曰:“绝世佳人,求一而难之,何遽得两哉!事千古而一见,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。道士其仙耶?何术之神也!苟有其术,丑鬼可交耳。”

译文

陕西渭南县姜部郎的住宅,频繁闹鬼,经常迷惑居民,因此搬离了那里。他只留下仆人看门,仆人却死了,又换了几个人看门,也都死了,于是就把宅院废弃了。乡里有一位书生名叫陶望三,素来风流倜傥,喜欢招妓陪酒,酒筵将结束就叫妓女离开。有朋友故意让妓女去他那里,他却笑纳不拒绝,然而实际上却整夜与妓女无染。曾经,他在姜部郎家寄宿过,一个丫环夜里去找他,但陶望三坚决拒绝,不肯乱来,姜部郎由此很器重他。陶生家境极为贫穷,妻子又死了,只有几间茅屋,湿热的暑天热得人受不了,就向姜部郎求借废宅。姜部郎因为废宅多凶事,便拒绝了他。陶生就作了一篇《续无鬼论》献给姜部郎,并且说:“鬼能把我怎么样?”姜部郎因他坚决要借,就答应了。

陶生去打扫厅房。傍晚时分,他将书放在房间里,然后回家取东西。当他再次回来时,却发现书不见了。他感到十分奇怪,于是便躺在床上,静静地等待事情的发展。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,他听到了脚步声,斜眼一瞥,发现有两个女孩从房间里走出来,将丢失的书放回了桌上。其中一个大约二十岁,另一个则十七八岁,都很漂亮。她们犹犹豫豫地走到床边,相视而笑。陶生静静地躺着,一动不动。年长的女孩翘起一只脚踹了陶生的肚子,而年轻的女孩则捂着嘴偷笑。陶生顿觉心神摇荡,好像难以自持,赶紧严肃地正了正念头,到底没有理睬她们。年长的女孩走到他面前,用左手捋起了他的胡须,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,发出了轻微的声响。年轻的女孩笑得更厉害了。陶生突然坐了起来,痛斥道:“鬼东西!竟敢如此无礼!”两个女孩被吓得匆忙逃走。陶生深怕夜间再次受到这两个女孩的折磨,想要搬回家去,又为自己随便说话有失检点而感到羞耻,就挑灯夜读。黑暗中阴影晃动,陶生却连看也不看。快要到半夜时分,他点着蜡烛准备睡觉。刚刚闭上眼睛,就感觉有细东西刺进了他的鼻孔,让他感到十分痒,不禁打了个大喷嚏,只听到黑暗中传来的轻笑声。陶生没有说话,假装睡着了等着她们。过了一会儿,他看到年轻的女孩拿着纸条捻成的细绳,像鹤和鹭鸶那样屈身轻步,悄悄来到跟前。陶生突然跳起来训斥她,她轻飘飘地逃窜而去。陶生睡下后,女孩又来捅他耳朵。陶生整夜被她们搅扰得受不了。直到雄鸡报晓,才终于安静下来。陶生这才入睡,整个白天都没有醒来。

太阳西斜之后,两个女孩又恍恍惚惚地出现了。陶生就连夜做饭,想熬个通宵。年长的女孩慢慢地走过来,弯着胳膊伏在桌案上,注视着陶生读书,然后用手遮住他的书。陶生大怒去捉她,她马上飘然散去。一会儿,又过来捂住书。陶生用手按着书读。年轻的女孩悄悄地走到他身后,双手交叉盖住他的眼睛,然后迅速离开,远远地站在一旁微笑。陶生指着她们骂道:“小鬼头!如果我抓到你们,就要把你们都杀了!”女孩们走到他身边,毫不畏惧。于是陶生取笑她们:“你们使尽花样,也没用。”两个女孩微微一笑,转身奔向灶间,劈柴淘米,为陶生烧火做饭。陶生看着她们做事,感慨道:“你们干这个,不比瞎闹腾好吗?”不一会儿,粥煮好了,她俩争着把饭匙、筷子、饭碗摆放在几案上。陶生感激地说:“你们为我劳累,令人感动,我怎么报答你们的恩惠呢?”女孩们笑着说:“我们在粥里掺了砒霜和毒酒。”陶生回答道:“我们之间并无怨仇,何至于加害到这一步。”喝完粥,又盛上,两个女孩争相为他跑腿。陶生很高兴她们能这样,习以为常。

渐渐地相处得越来越熟悉,陶生和她们常坐在一起说心里话,询问两个女孩的姓名。年长的女孩说:“我叫秋容,姓乔;她是阮家的小谢。”陶生又追问她们的来历。小谢笑着说:“傻郎君,还不敢露一露身子,谁要你问我们门第出身,想娶我们不成?”陶生一本正经地说:“面对两位佳人,难道我不动情吗?只是人中了阴曹地府的阴气必死。你们不乐意与我在一块儿住,可以走开;乐意与我住在一块儿,安心住好了。如果你们不爱我,我何必玷污两个佳人?如果你们爱我,又何必让一个狂生去死呢?”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,深受感动,自此以后不再过分戏谑捉弄陶生,然而时常把手伸到陶生怀里,把他的裤子褪到地上,陶生也不放在心上,不以为怪。

一天,陶生书没抄完就出去了,回来发现小谢正伏在桌前,代替他抄写。看到陶生进来,她放下笔,斜着眼笑了一下。陶生走近一看,虽然字写得不太好看,但排列整齐。他称赞道:“你是个雅人呀!如果乐意抄写,我教你来写。”于是抱小谢在怀里,把着手腕教她笔画。这时秋容进来,看到这一幕,神色立刻变得不悦,似乎很嫉妒。小谢笑着说:“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学写字,很久没写了,感觉像是在做梦。”秋容没有说话。陶生了解她的心思,假装不知情,就抱起她,递给她一支笔说:“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写字?”秋容写了几个字后站起来,陶生称赞道:“秋娘真是好笔力!”秋容这才露出了笑容。陶生随即将两张纸折成格子,写上范字,让两个女孩一起临摹。他自己则在另一盏灯下继续读书,暗自庆幸她们各自有事做,不会再来打扰。两个女孩临摹完成后,敬立几案前,听候陶生评判。秋容本来就不擅长识字,写出来的字迹幼稚而难辨认。评判完毕,自觉不如小谢,感到惭愧。陶生对她夸奖劝慰一番,她脸色才变得开朗起来。从此两个女孩拜陶生为师,坐着时给他搔背,躺下时为他捶腿,不但不敢侮慢,还争相讨他欢心。一个月过去了,小谢的字竟写得工整漂亮,陶生偶尔表扬她,秋容听了心生羞愧,泪水不禁涌出,滑过脸颊。陶生百般宽慰,才使她恢复了笑容。陶生开始教她们读书,她们都聪明异常,指点一遍,不会再问第二遍。她们和陶生比赛读书,有时读一整夜。小谢还把自己的弟弟三郎介绍给陶生,他也拜在陶生门下。三郎年纪十五六,容貌秀美,以一钩金如意作为拜师礼物。陶生让他与秋容一起学习一本经书,满堂响起“咿咿呀呀”的读书声,陶生竟然在这里开办了一所鬼学。姜部郎听说后很高兴,按时给陶生送来了柴米。几个月过去了,秋容和三郎都能写诗了,常常互相酬唱。小谢背地里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,陶生答应了;秋容背地里嘱咐陶生不要教小谢,陶生也答应了。有一天,陶生要去赶考,两个女孩含泪送他上路。三郎说:“这次应考可以推托生病不去。不然的话,恐怕遇到凶险。”陶生认为逃避考试是耻辱,还是踏上了路程。此前,陶生喜欢写诗词讥讽时政,得罪了当地的权贵,整天想着中伤陶生。他暗地里贿赂学政,诬蔑陶生品行不端,就把陶生关进了监狱。陶生的盘缠用光了,就向囚犯们讨吃的,料想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。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自外而入,原来是秋容。秋容带来酒食给陶生吃,两人相对悲泣呜咽,秋容说:“三郎担心你出行不吉利,如今果然不错。三郎和我一块儿前来,去巡抚衙门为你申冤去了。”秋容说了几句就出去了,人们谁也看不见她。过了一天,巡抚出行,三郎拦路喊冤,就被带走了。秋容入狱报告了陶生,返身前去探听消息,三天没有回来。陶生忧愁饥饿,百无聊赖,度日如年。忽然小谢来了,一副悲伤怨恨得要死的样子,说:“秋容回家,经过城隍庙,被庙里西廊上的黑判官抢了去,逼她为妾。秋容不肯屈服,现在也被关了起来。我跑了百里多路,奔波得太疲惫了,走到城北,被老荆棘刺伤了脚心,痛彻骨髓,恐怕不能再来了。”于是抬起脚让陶生看,只见鲜血染红了鞋袜。小谢拿出三两银子给陶生,就一瘸一拐地走了。巡抚审问三郎,见他向来与陶生非亲非故,无缘无故代人告状,要打他的板子,三郎扑倒在地就消失了。巡抚感到奇怪。看他的状词,富有感情的言词悲伤感人。巡抚就提出陶生当面审问,问:“三郎是你什么人?”陶生假装不知道。巡抚由此领悟到陶生是冤枉的,便释放了他。陶生回到家里,整夜都不见一个人。直到深夜,小谢才到,她神色凄惨地说:“三郎在巡抚衙门,被管衙门的神给押到阴曹地府,阎王爷因为三郎仗义,令他托生富贵人家。秋容被关了很久,我写了状子想投给城隍老爷,又被压下,不能上达,该如何是好呢?”陶生愤恨地说:“老黑鬼怎敢如此!明天推倒他的塑像,践踏成泥土,列举罪状责问城隍老爷;他的下属如此横暴,他难道在醉梦中不成!”两人悲愤相对,不知不觉四更将尽。秋容飘飘然忽然来到,两人惊喜,急忙问候。秋容流着泪说:“这回我为你受尽了苦!判官每日里用刀杖逼迫我,今晚忽然放我回家,说:‘我没有他心,原本是因为爱你,既然你不愿意,本来也没有玷污你。麻烦你转告陶秋曹陶官人,不要怪罪我。’”陶生听了心中略喜,想与她们同寝,说:“今天我愿意为你们而死。”两个女孩悲伤地说:“先前受到你的开导,才明白一些道理,怎么忍心因为爱你而杀死你呢?”执意不允,然而低头贴脸,情同夫妻。两个女孩由于遭受磨难的缘故,再无嫉妒之心。正巧有个道士途中与陶生偶遇,看着他说:“你身有鬼气。”陶生觉得他的话极不寻常,就全对道士说了。道士说:“这两个鬼都很善良,你不要辜负了她们。”于是道士画了两道符交给陶生,说:“回去交给两个鬼,听凭她们各自的福分和命运:如果听到外面有哭女儿的,让她们吞下符赶快跑出去,先跑到的就可以复生。”陶生拜谢后收下符,回去把道士的话嘱咐了两个女孩。过了一个多月,果然听到有人哭女儿。两个女孩争相奔出,小谢太着急了,忘了吞符。见到载着死者灵柩的车辆过来,秋容直奔而出,进了棺材就隐没不见。小谢进不去,痛哭着回来了。陶生出门一看,是大户人家郝氏给女儿出殡。众人看见一个女子进入棺材,正在惊疑,一会儿,听见棺材中传出声音,放下棺材,打开验看,女儿已经复活了。于是把她暂时寄放在陶生的房子外面,家人围着看守她。忽然女孩睁开眼睛问陶生,郝氏追问她,回答说:“我不是你女儿。”便以实情相告。郝氏不太相信,想把她抬回家。女儿不肯,还直奔入陶生房中,躺在床上不起来,郝氏这才认了女婿走了。

陶生到近前去看这女孩,面庞虽然不同,但容貌艳丽不在秋容之下,心里欣喜过望。两人情意深厚地叙述往事。忽然听见“呜呜”的鬼哭声,原来是小谢在角落里哭泣。陶生非常可怜她,就拿着蜡烛走过去,宽慰她哀伤的情怀。但小谢哭得衣襟袖子都湿了,痛苦的情绪不能排遣,天快亮时才离去。天亮了,郝氏派丫环老妈子送来嫁妆,居然成了翁婿。日暮二人进入卧室,又听到小谢在哭。一连六七个夜晚如此,夫妻俩都被小谢惨切的哭声所动,没有成夫妻合卺之礼。陶生忧心忡忡,无计可施。秋容说:“道士是个神仙。你再去求他,或许会得到怜悯援救。”陶生点头称是。他找到道士的住处,磕头伏首自道实情。道士极力说自己回生无术。陶生频频哀求。道士笑道:“你这书呆子真缠人!该当有缘,让我用尽我的法术。”就跟着陶生来了,要了一间安静的居室,掩门而坐,告诫陶生不得来询问。共有十多天,不吃不喝。悄悄过来瞧瞧他,只见他闭着眼睛像睡觉。一天早晨起来,有个少女掀帘进来,明眸皓齿,光彩照人。她微笑着说:“终夜奔走,疲惫极了。被你纠缠不过,奔驰到百里之外,才找到一副好躯壳,道人载着她一块儿来了。等我见了那个人,就交付给她。”天黑后,小谢来了,少女马上起身迎上前去抱住她,两人一下合为一体,仆倒在地,直僵僵地躺着。道士由室内出来,拱手径自而去。陶生拜谢送他,等到回来,女孩已经苏醒。把她扶到床上,气息渐渐匀畅,肢体也渐渐柔软,只是抱着脚呻吟说脚趾、大腿酸痛,几天之后才能起床。

后来陶生应试做了官。有个叫蔡子京的人与陶生是同榜,他有事过访陶生,在陶生家住了几天。小谢从邻居家回来,蔡子京望见她,急忙跟随上她。小谢侧身躲避,心中暗自气恼他举止轻薄。蔡子京告诉陶生说:“有件事让人惊异不已,能告诉你吗?”陶生问是什么事,蔡子京回答说:“三年前,我的小妹死了,死后两夜她的尸首失踪,至今我仍心存疑惑。刚才见到尊夫人,她怎么那么酷似我小妹呢?”陶生笑着说:“我妻子样貌丑陋,怎么比得上令妹?不过既然我们同榜,情义就至为密切,不妨让你见见我的妻子。”陶生就到内室,让小谢穿上当日装殓的衣服出来。蔡子京一见大惊失色地说:“真是我妹妹呀!”说着就流下了眼泪。陶生就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。蔡子京高兴地说:“妹妹没死,我要赶快回家,告慰二老!”随即离去。过了几天,蔡子京一家人全来了,后来两家往来同郝家一样。

异史氏说:绝代佳人,求得一位已是难得,怎么会一下子得到两位?这种事千年才一见,只有不和私奔之女苟合的人才能遇得到。道士是神仙吗?为何他的法术那么神奇?如果真有这样的法术,丑鬼也可以结交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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