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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通鉴论·卷十一·晋泰始元年起

魏削宗室而权臣篡,晋封同姓而骨肉残,故法者非所以守天下也;而怀、愍陷没,琅邪复立国于江东者几百年,则晋为愈矣。天下者,非一姓之私也,兴亡之修短有恒数,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,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。魏之授晋,上虽逆而下固安,无乃不可乎!然而三代王者建亲贤之辅,必欲享国长久而无能夺,岂私计哉?

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,非其利病生死之知择也。则君子之为天下君以别人于禽兽者,亦非但恤其病而使之利,全其生而使无死也。原于天之仁,则不可无父子;原于天之义,则不可无君臣。均是人而戴之为君,尊亲于父,则旦易一主,夕易一主,稽首匍伏,以势为从违而不知耻,生人之道蔑矣。以是而利,不如其病之;以是而生,不如其死之也。先王重不忍于斯民,非姑息之仁,以全躯保妻子、导天下于鱼虫之聚者,虑此深矣!然则晋保社稷于百年,而魏速沦亡于三世,其于君天下之道,得失较然矣。

晋武之不终也,惠帝之不慧也,怀、愍之不足以图存,元帝之不可大有为也;然其后王敦、苏峻、桓温相踵以谋逆,桓玄且移天步以自踞,然而迟之又久,非安帝之不知饥饱,而刘裕功勋赫奕,莫能夺也。谓非大封同姓之有以维系之乎?宋文帝宠任诸弟,使理国政、牧方州,虑亦及此;而明帝诛夷之以无遗,萧道成乃乘虚而攘之。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坠叶,臣不以易主为惭,民不以改姓为异。垂及唐、宋,虽权臣不作,而盗贼夷狄进矣。然则以八王之祸咎晋氏之非,抑将以射肩请隧咎文昭武穆之不当裂土而封乎?法不可以守天下,而贤于无法。亦规诸至仁大义之原而已。

谏必有专官乎?古之明王,工瞽、庶人皆可进言于天子,故周官无谏职,以广听也。谏之有官,自汉设谏议大夫始。晋初立国,以傅玄、皇甫陶为之,唐之补阙拾遗,宋之司谏,皆放此而立也。谏有专官,而人臣之得进言于君仅矣。虽然,古今之时异,而广听之与慎听也,不得不殊;进言之迹同,而受益之与防邪也,亦各有道;未可以一概论也。

古之民朴矣,农、工、商、贾各世其业;士之游于庠序者,亦各有常学,不能侈闻见、饰文词以动当世。迨及战国,教衰而人自为学,揣摩当世之务者,竞尚其说,纵之以言,则偏私逞而是非乱;则必择其忠直而达治理者任之,而后无稽之言,不敢破圣道、紊纲纪,以荧主听。则专官之任,亦未可谓尽非,时使然也。

谏官专立,职专谏矣。然非专谏于其官,而禁外此者之谏也。不淫听于辨言,而不塞聪于偏听;苟得忠直知治者司其是非之正,则怀忠乐进者相感以兴。乃若听之之道,群言竞奏,而忠佞相殽,存乎君之辨之,不徒在言者也。谏者以谏君也。迩声色,殖货利,狎宦戚,通女谒,怠政事,废学问,崇佛老,侈宫室,私行游,媟威仪,若此者谏官任之。大小群臣下逮于庶人,苟有言焉,则固天子所宜侧席而听者也。即言之过,而固可无尤也。外此,人与政其亟矣。然而人之贤不肖,铨衡任之;政之因革,所司任之;虽君道之所必详,而清诸其源,则是非著而议论一;争于其流,则议论繁而朋党兴。贞邪利害,各从其私意,辨言邪说,将自此以起,固不可不慎防之。而广听适以召奸,尤明主所深惧也。

以要言之,言而讥非乎我者,虽激虽迂,而不可忽也;言而褒贬于人、辨说乎事者,辨虽详,辞虽切,而未可信也。士之受规于朋友者且然,而况君天下者乎!然则选忠直知治者任谏职于上,而主意昭宣,风尚端直,则羣言博采,而终弗使主父偃、息夫躬之流,矜文采以雠其奸邪。慎之也,即所以广之也。又何必执周官之不设谏臣以下访刍荛哉?

近者分谏职于台省,听亦广矣。而六科司抄发之任,十三道司督察之权,纠劾移于下,而君德非所独任,故诡随忿戾,迭相进退,而国是大乱,则广之适以废之。党人交争,劳臣掣肘,将谏官之设,以谏下而非谏君乎?拂其立谏之经,而予以谮言之径,乃至佥人游士献邪说以为用人行政之蝥贼。不专不慎,覆轨已昭,后世尚知鉴哉!

晋始建国,立七世之庙,除五帝之座,罢圜丘方泽之祀,合之于郊,皆宗王肃而废郑玄也。于是而知王肃之学,醇正于郑玄远矣。后世经学传郑氏,肃之正义,没而不传,则贾公彦、孔颖达之怙专师而晦道也。

周之祀典,组绀以上不废也;而限天子之庙于五世,合两世室而始为七,玄之托于义而贼仁也。周礼合乐于圜丘方泽者,非祭也,所以顺阴阳、合律吕而正乐也;而谓郊之外有圜丘方泽之大祀,玄之淫于乐以乱礼也。其尤妖诬而不经者,为上帝之名曰耀宝魄,又立灵威仰、赤熛怒、白招矩、叶光纪之名,为四方之帝,有若父名而宾字之者,适足以资通人之一哂。而以之释经,以之议礼,诬神媟天,黩祀惑民,玄之罪不容贷矣。托之于星术,而实传之于谶纬,夫且诬为孔氏之书;正肃氏起而辨之,晋武因而绌之,于是禁星气谶纬之学,以严邪说之防,肃之功大矣哉!惜乎世远俗流,师承道圮,而肃学不传也。如其传,则程、朱兴起,尚有所资以辟郑氏之淫辞与!

三代以下,用兵以道,而从容以收大功者,其唯羊叔子乎!祖逖之在雍邱,宗泽之在东京,屹立一方以图远略,与叔子等。乃逖卒而其弟称兵以犯顺,泽卒而部众瓦解以为盗,皆求功已急而不图其安,未尝学于叔子之道以弭三军之骄气,骄则未有能成而不乱者也。

或曰:叔子之时,晋盛而吴衰,拥盛势以镇之,则敌亡可以坐待;而逖与泽抗方张之虏,未可以理折,则时异而不可相师矣。

曰:叔子之可以理服,而逖、泽不能者,遇陆抗耳。若夫敌国之氓,信其仁厚而愿归附之,则逖与泽之邻壤,犹晋、宋之遗黎;而叔子则晋、吴异主,义不相下者也。使逖与泽以此临之,不愈效乎!夫陆抗亦智深谋远不与叔子争一日之利耳,使其狂逞如石勒、女直之为,则其亡愈速;是遇陆抗者,两碁逢敌之难,而非易制于石勒、女直也。石勒虽骁,而志不及于江、淮,且未几而国内大乱,甚于孙皓之犹安处也。女直虽竞,而斡离不、挞嬾、兀术各怀猜忌,豕突鹿奔,无有能如陆抗之持重以相制者。使二子以道御兵,以信抚民,以缓制敌,垂之数十年,赵有冉闵之乱,金有完颜亮之变,以顺临逆,以静待动,易于反掌矣。叔子之功,亦收之身后者也,何至于子弟为枭獍以伏诛,部曲窜萑苇而偾起哉!故曰逖与泽求之已急而未图其安也。逖有雍邱之可据,而郭默、邵续之流,皆相倚以戴晋;泽有东京之可恃,而两河忠义,皆相待以效功;与为愤兴,而不与为固结,二子之志义尚矣,惜乎其不讲于叔子之道也。

用人与行政,两者相扶以治,举一废一,而害必生焉,魏、晋其验已。虽无佞人,而亟行苛政以钳束天下,而使乱不起;然而人心早离,乐于易主,而国速亡。政不苛而用佞人,其政之近道,足以羁縻天下使不叛,然而国是乱,朋党交争,而国速以乱。

曹孟德惩汉末之缓弛,而以申、韩为法,臣民皆重足以立;司马氏乘之以宽惠收人心,君弑国亡,无有起卫之者。然而魏氏所任之人,自谋臣而外,如崔琰、毛玠、辛毗、陈群、陈矫、高堂隆之流,虽未闻君子之道,而鲠直清严,不屑为招权纳贿、骄奢柔谄猥鄙之行,故纲纪粗立,垂及于篡,而女谒宵小不得流毒于朝廷,则其效也。

晋武之初立,正郊庙,行通丧,封宗室,罢禁锢,立谏官,征废逸,禁谶纬,增吏俸,崇宽弘雅正之治术,故民藉以安;内乱外逼,国已糜烂,而人心犹系之。然其所用者,贾充、任恺、冯勗、荀紞、何曾、石苞、王恺、石崇、潘岳之流,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;即以张华、陆机铮铮自见,而与邪波流,陷于乱贼而愍不畏死;虽有二傅、和峤之亢直,而不敌群小之翕訿;是以彊宗妒后互乱,而氏、羯乘之以猖狂。小人浊乱,国无与立,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。

是用人行政,交相扶以图治,失其一,则一之仅存者不足以救;古今乱亡之轨,所以相寻而不舍也。

以要言之,用人其尤亟乎!人而苟为治人也,则治法因之以建,而苛刻纵弛之患两亡矣。魏之用人,抑苟免于邪佞尔,无有能立久长之本,建弘远之规者也。孟德之智,所知者有涯;能别于忠佞之分,而不能虚衷以致高朗宏通之士;争乱之余,智术兴,道德坠,名世之风邈矣。仅一管宁,而德不足以相致也。晋承魏之安处,时非无贤,而奖之不以其道,进之不以其诚,天下颓靡,而以老、庄为藏身之固,其法虽立,文具而已。使二代之君,德修而勤于求治,天下群趋于正,而岂患法之不立乎?宋太祖、太宗之所以垂统久长,而天下怀其德于既亡之余,庶几尚已!

杜预欲短太子之丧,而曰:“君子之于礼,存诸内而已。”安得此野人之言而称之哉!今有人焉,心不忘乎敬父,而坐则倨以待;情不恝乎爱兄,而怒则紾其臂;亦将曰存诸内而已乎?内外交相维、交相养者也,既饰其外,必求其内,所以求君子之尽其诚;欲动其内,必饬其外,所以导天下而生其心也。今使衰麻其衣,疏粝其食,倚庐其寝处,然而驰情于淫侈以忘其哀慕者,鲜矣;耳目制之,心不得而动也。藉令锦其衣,肉其食,藻井绮疏金枢玉户其寝处,虽有哀慕之诚,不荡而忘者,鲜矣;耳目移而心为之荡也。故先王之制丧礼,达贤者之内于外,以安其内,而制中材之外,以感其内。故曰:直情径行,戎狄之道也。夫鸟兽之啾啁以念死,内非不哀,而外无所饰,则未几而忘之矣;野人之内存而外不著见者,亦如是而已矣。

杜预之于学也亦博矣,以其博文其不仁,六经之旨,且以之乱。谅闇者,梁菴也,有梁无柱,茅芐垂地之庐也,而诬之曰心丧。叔向之讥景王曰:“有三年之丧二。”谓之有丧矣,非谓存诸内者之徒戚也,而诬之曰不讥除丧,而讥其燕乐之已早。预之存诸内者,诬圣欺天,绝人而禽之,犹曰君子之于礼,存诸内而已乎?故曰:“以礼制心。”心有不存,而礼制之。其外无别,则内之存与不存,又奚以辨哉?邪说逞,人道息。凡今之人,皆曰:臣忠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,求其心而已。而心之不可问者多矣。不仁哉杜预之言,以贼天下有余也!

嵇绍可以仕晋乎?曰:不可。仕晋而可为之死乎?曰:仕而恶可弗死也!仕则必死之,故必不可仕也。父受诛,子雠焉,非法也;父不受诛,子不雠焉,非心也。此犹为一王之下,君臣分定,天子制法,有司奉行,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也。嵇康之在魏,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,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,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。且康之死也,以非汤、武而见惮于昭,是晋之终篡,康且遗恨于泉下,而绍戴之以为君,然则昭其汤、武而康其飞廉、恶来矣乎!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。

沈充以逆伏诛,而子劲为晋效死。蔡仲之命曰:“尔尚盖前人之愆。一沈劲克当之矣。绍盖前人之美,而以父母之身,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,愚哉其不仁也!汤阴之血,河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,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,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?

魏、晋之际,有贞士曰范粲,较管宁、陶潜而尤烈,而称道绝于后世。士之湮没而志不章者,古今不知凡几也!宁以行谊著,潜以文采传,粲无他表见,而孤心隐矣。乃其亢志坚忍,则二子者未之逮焉。送魏主芳而哀动左右,三十六年佯狂不言,卒于车中,子乔侍疾,足不出邑里,父子之志行,诚末世之砥柱矣。文采行谊无所表见,志不存焉耳。宁之不若此也,宁未仕汉,而粲已受禄于魏也。潜之不若此也,知晋之将亡而去之,不亲见篡夺之惨也。故二子无妨以文行表见,而粲独不可。难哉其子之贤也!晋赐禄以养疾,赐帛以治丧,而不受。嵇绍闻之,尚为仇雠之子孙捐父母之身,人之贤愚相去有若此哉!粲之所为,难能也;非但难能也,其仁矣乎!

晋诏诸王大国置三军,次国二军,小国一军,其所依倣之名曰周制也。古之诸侯,皆自有兵,周弗能夺,而非予之也。其自周始建之国,各使有兵,彼有而此不得独无也。郡县之天下,兵皆统于天子,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,独假王侯以兵,授以相竞之资,何为也哉?夫晋岂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长治也乎?惩魏之亏替宗室,而使权臣乘之耳。乃魏之削诸侯者,疑同姓也;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,疑天下也。疑同姓而天下乘之,疑天下而同姓乘之,力防其所疑,而祸发于所不疑,其得祸也异,而受祸于疑则同也。

呜呼!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。天下皆以为疑己矣,而孰亲之?其假以防疑者,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;无可亲而但相乘,于是而庸人之疑,终古而不释。道不足于己,则先自疑于心;心不自保,而天下举无可信,兄弟也,臣僚也,编氓也,皆可疑者也。以一人之疑敌天下,而谓智计之可恃以防,其愚不可廖,其祸不可救矣。亲亲而以疑,则亲非其亲;尊贤而以疑,则贤非其贤;爱众而以疑,则众非其众;夫何疑哉?君子乐得其道,小人乐得其欲而已矣。交君子以道,给小人之欲,孤游于六合,而荆棘不生,无有圣贤而无豪杰之度者也。

一○

天下恶有无故杀人而可以已乱者哉!齐王攸欲杀刘渊,王浑曰:“柰何以无形之疑杀人。”其说是也。舍杀而无以驭之也,渊之所以终乱晋而残之也。不杀渊而渊反,则咎王浑;杀渊而胡叛,则抑且咎齐王;舍本循末,两俱有咎,而孰能任之?曹魏之居匈奴于内地,使若渊者得以窃中国文事武备之绪余,济其奸而启雄心,其祸久矣。渊即死,若聪、若曜、若猛、若宣,挟怨以求逞,能旦杀一人、夕杀一人、皆无罪而翦之乎?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,岂有幸哉!

夫晋承魏失,固未可急驱除之矣。王济欲任渊以平吴,纵虎自卫之术也。李憙欲发匈奴五部,假渊将军之号征树机能,此策之善者,而孔恂谏止之,何也?恂诚忧渊之叵测,抑必有术以制之,而但色变于谈虎哉?凉者,中国之赘余也,河、湟之闲,夷狄之所便也,渊西征而荡平树机能之墟,即割其地以安之,而渊之心戢矣。渊即不戢,五部之心亦戢矣。驭得其道,则且不敢窃河西而据之。即其不然,我据萧关以距之,其极逞也,亦但如元昊而止耳。孰如近在汾、晋之闲,使我不轨之士民,教猱伥虎,河决鱼烂于腹心乎?故知李憙之谋,非但以平树机能也,实以斥渊而远之也,此弭祸于将然之善术也。一疑之,一畏之,无可如何而姑置之;渊且自危、且自矜、尤且自信也。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。呜呼!晋之失政,贿赂已耳,交游已耳。王浑父子得贿而保渊,孔恂、杨珧不得贿而惎渊,故李憙之深识不庸。非渊之能亡晋也,晋自亡耳。

一一

傅咸之忠,荀勗之佞,判然别矣。而其议省官也,则勗之说为长。故听言者,不惟其人,惟其言而已矣。咸刚直而疾恶已甚,见闲曹之吏,或怠傲而废功,或舞文以牟利,愤然曰:“焉用此为,而以费农夫之粟,空国家之帑哉!”其言非不快于一时之心,而褊衷以宰天下,天下又恶能宰哉!

古者方五十里之国,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,群聚以上食于公、下食于民,而不忧其乏。天下之大,庶官仅供其职,而曰“公私不足”,此翁妪之智,不出箪豆之闲。故曰:褊衷以宰天下,天下弗能宰也。

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,固也;而君子野人,天秩之以其才,叙之以其类,率野人以养君子,帖然奉之而不靳,岂人为哉?王者以公天下为心,以扶进人才于君子之涂为道。故一事而分任之,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长以牧之,农人力耕而食之无媿,君不孤贵而养之必周;乃使一艺、一经、一能、一力者,皆与于君子之列,而相奖以廉耻。虽有荑稗,不尽田而芟刈,使扶良苗以长,但勿令夺苗之滋可矣。

官省而人之能与于选者其涂隘,力不任耕、志不安贱之士,末繇分天之禄以自表异,则且淫而为奸富,激而为盗贼。君子之涂穷,而小人之歧路百出,风俗氾滥于下,国尚孰与立哉!惟用人之涂广,而登进之数多,则虽有诡遇于倖门者,而惜廉隅、慎出处之士,亦自优游以俟,而自不困穷以没世。如其省官而员数减,则入仕也难;入仕难,则持选举之权者益重。数十人而争一轨,苟有捷径之可趋,虽自好者,不能定情以坚忍。而秉铨苟非其人,则自尊如帝,操吉凶也如鬼,托澄汰以为垄断,而所裁抑者类修洁之士,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。士气萎,官邪兴,流沔而无所立,即使傅咸任之,且不能挽颓波以从纲纪,况莫保司铨之得尽如咸乎!故君子甚患夫刚直者之婞婞以忿疾当世,而欲以刻覈重抑天下之心也。

况其言曰:“公私不足,并官以务农。”则尤悖甚。为吏者几何人,而废天下几何之顷亩!有天下而汲汲忧贫,夺天所贵重之君子,使为农圃之小人,以充府库;非商鞅之徒,孰忍为此哉?治天下有道,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。荀勗曰:“清心省事。”庶几经国之弘猷,讵可以其人而废之!

一二

贾充之力阻伐吴也,不知其何心,或受吴赂而为之闲,或忌羊、杜、二王之有功而夺其宠,皆未可知;抑以充之积奸之情度之,不但然也。曹操讨董卓、勦黄巾、平袁绍,战功赫然,而因以篡汉。司马懿拒诸葛、平辽东,司马昭灭蜀汉,兵权在握,而因以篡魏。充知吴之必亡,而欲留之以为己功,其蓄不轨之志已久,特畏难而未敢发耳。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,祜卒,举杜预以终其事,充既弗能先焉,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,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,己秉国权,而后曰吴今日乃可图矣,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,而己为操、懿也无难。此其情杜预、张华固已知之,惮武帝之宠充而未敢言尔。观其纳女于太子,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;曹操之妻献帝,杨坚之妻周主,皆此术也。其谋秘,其奸伏,时无有摘发之者,而史亦略之。千载之下,有心有目,灼见其情,夫岂无故以挠大猷也哉?

呜呼!晋感充之弑君以戴己,而不早为之防,求其免于乱也难矣。所幸充死七年而武帝始崩,贾谧庸才,且非血胤,不足以为司马昭耳。不然,高贵乡公之刃,岂有惮而不施之司马氏乎?女子犹足以亡晋,充而在,当何如也?项羽非侯生之君也,汉高以其诳羽而远之若蛇虺;石守信、高怀德之流,未尝任弑君之恶也,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敌;变诈凶很不知有名义者,君不可以为臣,士不可以为友。孙秀洒南向之涕,诸葛靓怀漆身之忠,晋弗能用焉,其不再传而大乱,有以也夫!

一三

秦灭六国而销兵,晋平吴而罢州郡兵,未几而大乱以亡。泰誓称武王克殷,放牛归马,衅甲橐弓,示天下弗用,秦、晋与周将无同道,而成败迥异,何也?

纣之无道,虐加于民,而诸侯或西向归周,或东留事纣,未尝日寻干戈,竞起为乱也。天下之志相胥以静,而弄兵乐祸之民不兴。及乎纣虐革,周政行,而皆仍故服,无与炀之,不待扑之也。战国之争,逮乎秦、项,凡数百年,至汉初而始定。三国之争,逮乎隋末,凡数百年,至唐初而始定。安、史之乱,延乎五代,凡百余年,至太平兴国而始定。靖康之祸,延乎蒙古,凡二百余年,至洪武而始定。其闲非无暂息之日若可以定者,然而支蔓不绝,旋踵复兴。非但上有暴君,国有奸雄;抑亦人心风俗一动而不可猝静,虔矫习成,杀机易发,上欲扑之而不可扑也。夫秦与晋恶能摄天下之心与气而敛之一朝哉?故陈胜有辍耕之欢,石勒有东门之啸,争乘虚而思起。此兵之不可急弭者,机在下也。

且夫周之兴也,文王受鈇钺而专征,方有事于密、阮、崇、黎,而早已勤修文德,勤圣学,演周易,造髦士,养国老,采南国之风,革其淫乱,儿童嬉游而掇芣苢,女子修事以采苹蘩,未尝投戈而始论道,息马而始讲艺也。优而柔之,以调天地和平之气,而于兵戎之事,特不得已而姑试之,上弗之贵,而下且贱之,圣人之所以潜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,如此其至也。而后戎衣甫著,而弓矢旋弢,天下以为实获我心,可澡雪以见荣于文治。秦之并六国、灭宗周,晋之篡魏而吞吴也,谋唯恐其不险,力唯恐其不竞,日进阴鸷残忍之夫,皇皇以图弋获,而又崇侈奔欲,以败人伦之捡柙;其与于成功共富贵者,抑奢淫以启天下之忌,无以涤天下之淫邪,而畜其彊狡于艸泽;幸而兵解难夷,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长吏之法,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顺从者也。上无豫教,而欲饰治安于旦夕,召侮而已矣。此兵之不可急弭者,教在上也。

陶璜、山涛力排罢兵之议,从事后而言之,验矣。然抑岂于天下甫离水火之日,寻兵不已,而日取其民纳之驰骤击刺之中乎?盍亦求诸其本矣。故圣人作而乱不难已,商、周是也,道之驯也;圣人不作,待其敝之已极,人皆厌苦而思偃武,帝王乃因而抚之,则汉、唐以后之一统是也,几之复也。庶几商、周之治者,其唯光武乎?寇盗方横,而奖道敦礼,任贤爱民,以潜消民气之戾于扰攘之中,兵不待弭而自戢。然而黎阳之屯,固不敢藉口于放牛归马以自拟于周也。

一四

子曰: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夫士苟有当世之略,一言而可弭无穷之祸,虽非在位,庶几见用而天下蒙其休,何为其祕之哉?而孰知其固不可也。言之不切,而人习以为迂远之谈而不听;言之切而见用矣,天下测其所以然,而且以其智力与上相扞格;如其不用也,则适以启奸邪而导之以极其凶忒矣。

汉、魏之际,羌、胡、鲜卑杂居塞内,渐为民患,徙之出塞,万世之利也。虽不在秉国大臣之位,固且忧愤积中而不容已于切言之。即不用矣,后世且服其早识,而谓晋有人焉,此郭钦、江统所以慷慨言之,无所隐而论之详也。故传之史策,而后世诵之不衰。乃钦之言曰:“有风尘之警,胡骑自平阳、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,北地、西河、太原、冯翊、安定、上郡尽为夷狄之庭。”其后刘渊父子、石勒皆践其言,而晋遂亡。呜呼!岂非郭钦之言教猱升木乎?刘宣、张宾之谋,皆师钦之智,而灼见晋之可袭取者,非一日也。言之不用,而徒导人以乱矣。藉晋用之,因而下徙戎之令,群胡知其畏己,而己有可乘之势,于方徙之际溃烂以逞,又将奚以制之使弭耳以听邪?

故使钦而在坐论之列,与君若相密谋之内庭,则极言之而不嫌。言即不用,犹不致启戎心以增益其恶。恶有忘属垣之耳,扬于大庭曰:人将若何以加我,将若何以使我莫敌,我其终无如何哉?非其位也,谋不得而尽也,姑缄默以俟其变可也。虽义激于中,而不敢快于一发,诚慎之也。孔子曰:“吾其为东周乎!”所以为者不言也。圣人且慎于未可有为之日,况偶有所知者乎?

一五

西晋之亡,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。攸而存,杨氏不得以擅国,贾氏不得以逞奸,八王不得以生乱。故举朝争之,争晋存亡之介也。虽然,盈廷而争者,未得所以存晋之道也。

攸之不安于国,武帝初无猜忌之心,荀勗、冯紞闲之耳。勗与紞,贾充之私人,非但佞以容身,怀鬻国异姓之心久矣。忌攸者,非徒忌攸,实忌晋也。攸之贤,固足以托国,然岂果有周公之德哉?即微攸而晋固可存。汉、唐、宋之延祚数百年,亦未尝有亲贤总己以制天下于一人,而卒不可乱,无他,无奸臣之在侧而已。刘放、孙资在魏主之奥窔,而司马氏援之以攘臂。勗与紞之于贾谧、杨骏,未知其谁属,而要其市司马氏之宗社于人,则早作夜思以谋逞志者也。攸即废,晋不必亡;勗、紞不除,晋无存理。修贾充之余怨,则阴摈张华;排博士之忠言,而显斥曹志;苟有图存晋室者,小不惜官爵,大不惜躯命,扬于王廷,揭勗、紞之奸,迸之裔夷,则不待交章讼攸,而攸固以安,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,而晋固以存。今乃举尊卑疏戚之口合讼攸,而强帝持天下以任攸。荀勗固曰:“陛下试诏齐王之国,必举朝以为不可。”堕其术中而犹竞以争,尚口乃穷,攸之困,晋社之危,诸臣致之矣。

夫一时徇名依附之众,不足言也。李憙、刘毅、傅咸忠直为当时之领袖,而不能取前谗后贼为宗社效驱除,晋之廷,不可谓有人矣。植君子则小人自远,则以进贤为本,斥奸为末,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。不逐小人则君子不安,则以斥奸为本,进贤为末,此为奸邪已盘踞于内之日言也。二者互相为本未,而君子知择焉,乃以明于人臣之义,而为社稷所赖。非然,则相激以益其乱而已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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