趁平湖、采芳艇小,荷盘初沸烟雨。钗茎静照凉波影,不比脆丝缠露。
花点注。看倾尽斜阳、幽意凭谁诉。西洲倩女。讶碧臆才翻,青吭渐满,脉脉水天曙。
明珠剖,谁道暗投无误。鲛人何事相妒。携来菱市瓜塍畔,犹著宫黄深护。
论斗煮。算风味亲尝、只有涪翁语。轻圆荐俎。早萦繫心期,春葱腻雪,巧夕剪灯处。
趁平湖、采芳艇小,荷盘初沸烟雨。钗茎静照凉波影,不比脆丝缠露。
花点注。看倾尽斜阳、幽意凭谁诉。西洲倩女。讶碧臆才翻,青吭渐满,脉脉水天曙。
明珠剖,谁道暗投无误。鲛人何事相妒。携来菱市瓜塍畔,犹著宫黄深护。
论斗煮。算风味亲尝、只有涪翁语。轻圆荐俎。早萦繫心期,春葱腻雪,巧夕剪灯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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鸳鸯湖畔草粘天,二月春深好放船。
柳叶乱飘千尺雨,桃花斜带一溪烟。
烟雨迷离不知处,旧堤却认门前树。
树上流莺三两声,十年此地扁舟住。
主人爱客锦筵开,水闻风吹笑语来。
画鼓队催桃叶伎,玉箫声出柘枝台。
轻靴窄袖娇妆束,脆管繁弦竞追逐。
云鬟子弟按霓裳,雪面参军舞鸜鹆。
酒尽移船曲榭西,满湖灯火醉人归。
朝来别奏新翻曲,更出红妆向柳堤。
欢乐朝朝兼暮暮,七贵三公何足数!
十幅蒲帆几尺风,吹君直上长安路。
长安富贵玉骢骄,侍女薰香护早朝。
分付南湖旧花柳,好留烟月伴归桡。
那知转眼浮生梦,萧萧日影悲风动。
中散弹琴竞未终,山公启事成何用!
东市朝衣一旦休,北邙抔土亦难留。
白杨尚作他人树,红粉知非旧日楼。
烽火名园窜狐兔,画图偷窥老兵怒。
宁使当时没县官,不堪朝市都非故!
我来倚棹向湖边,烟雨台空倍惘然。
芳草乍疑歌扇绿,落英错认舞衣鲜。
人生苦乐皆陈迹,年去年来堪痛惜。
闻笛休嗟石季伦,衔杯且效陶彭泽。
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,收竿还怕转船迟。
世人无限风波苦,输与江湖钓叟知。
余读《东京梦华录》《武林旧事记》,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。自此以来,其姓名不可得闻。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。
柳敬亭者,扬之泰州人,本姓曹。年十五,犷悍无赖,犯法当死,变姓柳,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,已能倾动其市人。久之,过江,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,曰:“此子机变,可使以其技鸣。”于是谓之曰:“说书虽小技,然必句性情,习方俗,如优孟摇头而歌,而后可以得志。”敬亭退而凝神定气,简练揣摩,期月而诣莫生。生曰:“子之说,能使人欢咍嗢噱矣。”又期月,生曰:“子之说,能使人慷慨涕泣矣。”又期月,生喟然曰:“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,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,盖进乎技矣。”由是之扬,之杭,之金陵,名达于缙绅间。华堂旅会,闲亭独坐,争延之使奏其技,无不当于心称善也。
宁南南下,皖帅欲结欢宁南,致敬亭于幕府。宁南以为相见之晚,使参机密。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。宁南不知书,所有文檄,幕下儒生设意修词,援古证今,极力为之,宁南皆不悦。而敬亭耳剽口熟,从委巷活套中来者,无不与宁南意合。尝奉命至金陵,是时朝中皆畏宁南,闻其使人来,莫不倾动加礼,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,称柳将军,敬亭亦无所不安也。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者,从道旁私语:“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,今富贵若此!”
亡何国变,宁南死。敬亭丧失其资略尽,贫困如故时,始复上街头理其故业。敬亭既在军中久,其豪猾大侠、杀人亡命、流离遇合、破家失国之事,无不身亲见之,且五方土音,乡俗好尚,习见习闻,每发一声,使人闻之,或如刀剑铁骑,飒然浮空,或如风号雨泣,鸟悲兽骇,亡国之恨顿生,檀板之声无色,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。
王子服,莒之罗店人。早孤,绝慧,十四入泮。母最爱之,寻常不令游郊野。聘萧氏,未嫁而夭,故求凰未就也。会上元,有舅氏子吴生,邀同眺瞩。方至村外,舅家有仆来,招吴去。生见游女如云,乘兴独遨。有女郎携婢,拈梅花一枝,容华绝代,笑容可掬。生注目不移,竟忘顾忌。女过去数武,顾婢曰:“个儿郎目灼灼似贼!”遗花地上,笑语自去。生拾花怅然,神魂丧失,怏怏遂返。至家,藏花枕底,垂头而睡,不语亦不食。母忧之。醮禳益剧,肌革锐减。医师诊视,投剂发表,忽忽若迷。母抚问所由,默然不答。适吴生来,嘱密诘之。吴至榻前,生见之泪下。吴就榻慰解,渐致研诘。生具吐其实,且求谋画。吴笑曰:“君意亦复痴,此愿有何难遂?当代访之。徒步于野,必非世家。如其未字,事固谐矣;不然,拚以重赂,计必允遂。但得痊瘳,成事在我。”生闻之,不觉解颐。吴出告母,物色女子居里。而探访既穷,并无踪迹。母大忧,无所为计。然自吴去后,颜顿开,食亦略进。数日,吴复来。生问所谋。吴绐之曰:“已得之矣。我以为谁何人,乃我姑氏女,即君姨妹行,今尚待聘。虽内戚有婚姻之嫌,实告之,无不谐者。”生喜溢眉宇,问居何里。吴诡曰:“西南山中,去此可三十余里。”生又付嘱再四,吴锐身自任而去。
生由此饮食渐加,日就平复。探视枕底,花虽枯,未便雕落。凝思把玩,如见其人。怪吴不至,折柬招之。吴支托不肯赴召。生恚怒,悒悒不欢。母虑其复病,急为议姻。略与商榷,辄摇首不愿,惟日盼吴。吴迄无耗,益怨恨之。转思三十里非遥,何必仰息他人?怀梅袖中,负气自往,而家人不知也。伶仃独步,无可问程,但望南山行去。约三十余里,乱山合沓,空翠爽肌,寂无人行,止有鸟道。遥望谷底,丛花乱树中,隐隐有小里落。下山入村,见舍宇无多,皆茅屋,而意甚修雅。北向一家,门前皆绿柳,墙内桃杏尤繁,间以修竹,野鸟格磔其中。意是园亭,不敢遽入。回顾对户,有巨石滑洁,因据坐少憩。俄闻墙内有女子,长呼“小荣”,其声娇细。方伫听间,一女郎由东而西,执杏花一朵,俯首自簪。举头见生,遂不复簪,含笑拈花而入。审视之,即上元途中所遇也。心骤喜,但念无以阶进,欲呼姨氏,而顾从无还往,惧有讹误。门内无人可问,坐卧徘徊,自朝至于日昃,盈盈望断,并忘饥渴。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,似讶其不去者。忽一老妪扶杖出,顾生曰:“何处郎君,闻自辰刻便来,以至于今,意将何为?得毋饥耶?”生急起揖之,答云:“将以盼亲。”媪聋聩不闻。又大言之。乃问:“贵戚何姓?”生不能答。媪笑曰:“奇哉。姓名尚自不知,何亲可探?我视郎君,亦书痴耳。不如从我来,啖以粗粝,家有短榻可卧,待明朝归,询知姓氏,再来探访,不晚也。”生方腹馁思啖,又从此渐近丽人,大喜。从媪入,见门内白石砌路,夹道红花,片片堕阶上;曲折而西,又启一关,豆棚架满庭中。肃客入舍,粉壁光明如镜,窗外海棠枝朵,探入室内,裀藉几榻,罔不洁泽。甫坐,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。媪唤:“小荣,可速作黍。”外有婢子噭声而应。坐次,具展宗阀。媪曰:“郎君外祖,莫姓吴否?”曰:“然。”媪惊曰:“是吾甥也!尊堂,我妹子。年来以家窭贫,又无三尺男,遂至音问梗塞。甥长成如许,尚不相识。”生曰:此来即为姨也,匆遽遂忘姓氏。”媪曰:“老身秦姓,并无诞育;弱息仅存,亦为庶产。渠母改醮,遗我鞠养。颇亦不钝,但少教训,嬉不知愁。少顷,使来拜识。”
未几,婢子具饭,雏尾盈握。媪劝餐已,婢来敛具。媪曰:“唤宁姑来。”婢应去。良久,闻户外隐有笑声。媪又唤曰:“婴宁,汝姨兄在此。”户外嗤嗤笑不已。婢推之以入,犹掩其口,笑不可遏。媪嗔目曰:“有客在,咤咤叱叱,是何景象?”女忍笑而立,生揖之。媪曰:“此王郎,汝姨子。一家尚不相识,可笑人也。”生问:“妹子年几何矣?”媪未能解。生又言之。女复笑,不可仰视。媪谓生曰:“我言少教诲,此可见也。年已十六,呆痴裁如婴儿。”生曰:“小于甥一岁。”曰:“阿甥已十七矣,得非庚午属马者耶?”生首应之。又问:“甥妇阿谁?”答云:“无之。”曰:“如甥才貌,何十七岁犹未聘耶?婴宁亦无姑家,极相匹敌,惜有内亲之嫌。”生无语,目注婴宁,不遑他瞬。婢向女小语云:“目灼灼,贼腔未改。”女又大笑,顾婢曰:“视碧桃开未?”遽起,以袖掩口,细碎莲步而出。至门外,笑声始纵。媪亦起,唤婢幞被,为生安置。曰:“阿甥来不易,宜留三五日,迟迟送汝归。如嫌幽闷,舍后有小园,可供消遣,有书可读。”次日,至舍后,果有园半亩,细草铺毡,杨花糁径;有草舍三楹,花木四合其所。穿花小步,闻树头苏苏有声,仰视,则婴宁在上。见生,狂笑欲堕。生曰:“勿尔,堕矣。”女且下且笑,不能自止。方将及地,失手而堕,笑乃止。生扶之,阴捘其腕。女笑又作,倚树不能行,良久乃罢。生俟其笑歇,乃出袖中花示之。女接之曰:“枯矣。何留之?”曰:“此上元妹子所遗,故存之。”问:“存之何意?”曰:“以示相爱不忘也。自上元相遇,凝思成疾,自分化为异物;不图得见颜色,幸垂怜悯。”女曰:“此大细事,至戚何所靳惜?待兄行时,园中花,当唤老奴来,折一巨捆负送之。”生曰:“妹子痴耶?”女曰:“何便是痴?”生曰:“我非爱花,爱拈花之人耳。”女曰:“葭莩之情,爱何待言。”生曰:“我所谓爱,非瓜葛之爱,乃夫妻之爱。”女曰:“有以异乎?”曰:“夜共枕席耳。”女俯思良久,曰:“我不惯与生人睡。”语未已,婢潜至,生惶恐遁去。少时,会母所。母问何往,女答以园中共话。媪曰:“饭熟已久,有何长言,周遮乃耳。”女曰:“大哥欲我共寝。”言未已,生大窘,急目瞪之,女微笑而止。幸媪不闻,犹絮絮究诘。生急以他词掩之,因小语责女。女曰:“适此语不应说耶?”生曰:“此背人语。”女曰:“背他人,岂得背老母。且寝处亦常事,何讳之?”生恨其痴,无术可以悟之。食方竟,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。
先是,母待生久不归,始疑;村中搜觅几遍,竟无踪兆。因往询吴。吴忆曩言,因教于西南山行觅。凡历数村,始至于此。生出门,适相值,便入告媪,且请偕女同归。媪喜曰:“我有志,匪伊朝夕。但残躯不能远涉,得甥携妹子去,识认阿姨,大好。”呼婴宁,宁笑至。媪曰:“有何喜,笑辄不辍?若不笑,当为全人。”因怒之以目。乃曰:“大哥欲同汝去,可便装束。”又饷家人酒食,始送之出,曰:“姨家田产充裕,能养冗人。到彼且勿归,小学诗礼,亦好事翁姑。即烦阿姨,为汝择一良匹。”二人遂发,至山坳回顾,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。抵家,母睹姝丽,惊问为谁。生以姨女对。母曰:“前吴郎与儿言者,诈也。我未有姊,何以得甥。”问女,女曰:“我非母出。父为秦氏,没时,儿在褓中,不能记忆。”母曰:“我一姊适秦氏良确,然殂谢已久,那得复存。”因细诘面庞痣赘,一一符合。又疑曰:“是矣。然亡已多年,何得复存?”疑虑间,吴生至,女避入室。吴询得故,惘然久之。忽曰:“此女名婴宁耶?”生然之。吴极称怪事。问所自知,吴曰:“秦家姑去后,姑丈鳏居,祟于狐,病瘠死。狐生女名婴宁,绷卧床上,家人皆见之。姑丈殁,狐犹时来。后求天师符粘壁间,狐遂携女去。将勿此耶?”彼此疑参,但闻室中吃吃,皆婴宁笑声。母曰:“此女亦太憨生。”吴请面之。母入室,女犹浓笑不顾。母促令出,始极力忍笑,又面壁移时,方出。才一展拜,翻然遽入,放声大笑。满室妇女,为之粲然。吴请往觇其异,就便执柯。寻至村所,庐舍全无,山花零落而已。吴忆姑葬处,仿佛不远,然坟垅湮没,莫可辨识,诧叹而返。母疑其为鬼。入告吴言,女略无骇意,又吊其无家,亦殊无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众莫之测。母令与少女同寝止,昧爽即来省问,操女红精巧绝伦。但善笑,禁之亦不可止。然笑嫣然,狂而不损其媚。人皆乐之。邻女少妇,争承迎之。母择吉将为合卺,而终恐为鬼物,窃于日中窥之,形影殊无少异。至日,使华妆行新妇礼,女笑极不能俯仰,遂罢。生以其憨痴,恐漏泄房中隐事,而女殊密秘,不肯道一语。每值母忧怒,女至一笑即解。奴婢小过,恐遭鞭楚,辄求诣母共话,罪婢投见,恒得免。而爱花成癖,物色遍戚党,窃典金钗,购佳种,数月,阶砌藩溷,无非花者。
庭后有木香一架,故邻西家,女每攀登其上,摘供簪玩。母时遇见,辄诃之。女卒不改。一日,西邻子见之,凝注倾倒。女不避而笑。西邻子谓女意己属,心益荡。女指墙底,笑而下。西邻子谓示约处,大悦,及昏而往,女果在焉。就而淫之,则阴如锥刺,痛彻于心,大号而踣。细视非女,则一枯木卧墙边。所接乃水淋窍也。邻父闻声,急奔研问,呻而不言。妻来,始以实告。爇火烛窍,见中有巨蝎,如小蟹然。翁碎木捉杀之,负子至家,半夜寻卒。邻人讼生,讦发婴宁妖异。邑宰素仰生才,稔知其笃行士,谓邻翁讼诬,将杖责之。生为乞免,逐释而归。母谓女曰:“憨狂尔尔,早知过喜而伏忧也。邑令神明,幸不牵累;设鹘突官宰,必逮妇女质公堂,我儿何颜见戚里?”女正色,矢不复笑。母曰:“人罔不笑,但须有时。”而女由是竟不复笑,虽故逗,亦终不笑,然竟日未尝有戚容。一夕,对生零涕。异之。女哽咽曰:“曩以相从日浅,言之恐致骇怪。今日察姑及郎,皆过爱无有异心,直告或无妨乎?妾本狐产,母临去,以妾托鬼母,相依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妾又无兄弟,所恃者惟君。老母岑寂山阿,无人怜而合厝之,九泉辄为悼恨。君倘不惜烦费,使地下人消此怨恫,庶养女者不忍溺弃。”生诺之,然虑坟冢迷于荒草。女但言无虑。刻日,夫妻舆榇而往。女于荒烟错楚中,指示墓处,果得媪尸,肤革犹存。女抚哭哀痛。舁归,寻秦氏墓合葬焉。是夜,生梦媪来称谢,寤而述之。女曰:“妾夜见之,嘱勿惊郎君耳。”生恨不邀留。女曰:“彼鬼也。生人多,阳气胜,何能久居?”生问小荣。曰:“是亦狐,最黠,狐母留以视妾。每摄饵相哺,故德之常不去心。昨问母,云已嫁之。”由是岁值寒食,夫妻登秦墓,拜扫无缺。女逾年生一子,在怀抱中,不畏生人,见人辄笑,亦大有母风云。
异史氏曰:观其孜孜憨笑,似全无心肝者。而墙下恶作剧,其黠孰甚焉。至凄恋鬼母,反笑为哭,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。窃闻山中有草,名“笑矣乎”,嗅之则笑不可止。房中植此一种,则合欢忘忧,并无颜色矣。若解语花,正嫌其作态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