惟汉廿二世,所任诚不良。
沐猴而冠带,知小而谋强。
犹豫不敢断,因狩执君王。
白虹为贯日,己亦先受殃。
贼臣持国柄,杀主灭宇京。
荡覆帝基业,宗庙以燔丧。
播越西迁移,号泣而且行。
瞻彼洛城郭,微子为哀伤。
译文
汉朝自建国到现在已是二十二世,所重任的人(何进)真是徒有其表。猴子虽穿衣戴帽,可究竟不是真人,(他)智小而想图谋大事,做事又犹豫不决,致使君王(少帝)被劫。白虹贯日是上天给人间的凶兆,这应验在君王身上,而(何进)自己也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。乱臣贼子(董卓)乘着混乱之际操持国家大权,杀害君主,焚烧东京洛阳。汉朝四百年的帝业由此倾覆,帝王的宗庙也在烈火中焚毁。(献帝)被迫着西迁至长安,一路上迁徙的百姓哭声不止。我瞻望着洛阳城内的惨状,就像当年微子面对着殷墟而悲伤不已。
注释
薤(xiè)露行:乐府曲调名,属《相和歌·相和曲》,此与《蒿里行》都原是送葬的挽歌,作者用旧调写时事。薤,为多年生草本植物,细长叶,紫色花,鳞茎长在地下,可以食用,也称作藠(jiào)头。
廿(niàn)二世:二十二世,指东汉灵帝,他是汉朝第二十二代皇帝。
所任:所任用的人。这里指灵帝时大将军何进,他是灵帝何皇后之兄。
沐猴:猕猴,这里是比喻何进。冠(guàn)带:作动词用,戴着帽子系着带子。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里有人曾骂项羽是“沐猴而冠”。沐猴而冠带,这里是用来讽刺何进,枉披人皮而没有实际本事。
知:同“智”,智慧,智谋。
谋强:意谓谋划干大事。何进曾策划诛杀把持朝政的宦官张让等,结果因犹豫迟疑而失败。
断:决断。
狩:打猎,后借指天子出巡,这里讳称皇帝外逃避祸。
执:捕捉,这里是劫持、挟持的意思。
白虹:白色的虹霓。贯日:穿过太阳。古人迷信,认为白虹贯日是天子命绝、大臣为祸的征兆。据《后汉书·献帝纪》描述,初平二年(191)二月,白虹贯日,这年正月,董卓毒死被废为弘农王的少帝刘辩。
己:指何进。
贼臣:指董卓。
国柄:指朝政大权。
杀主:指董卓杀少帝刘辩。
宇京:京城,这里指东汉京城洛阳。
宗庙:这里指东汉帝王的祖庙,象征着政权。
燔(fán)丧:烧毁。
播越:颠沛流离。这句指董卓挟持献帝西迁长安。
且(cú):通“徂”,往,到。
微子:殷纣王的兄长。诗人在此自比微子,以表达自己对洛阳的残破亦有无限感慨和哀伤。
参考资料:
1、韩传达.《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》.北京市: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,2006.08:146-147
2、韩兆琦.《魏晋南北朝诗选讲》.北京市: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,1983.09:1-4
《薤露》属于乐府《相和歌·相和曲》歌辞,原先它与《蒿里》都是古人出丧时唱的歌,相传齐国的田横不肯降汉,自杀身亡,其门人作了这两首歌来表示悲丧。“薤露”两字意谓人的生命就像薤上的露水,太阳一晒,极易干掉。曹操用此古调来写时事,开创了以古乐府写新内容的风气。清代沈德潜说:“借古乐府写时事,始于曹公。”(《古诗源》)这是颇有见地的意见。曹操之所以能以旧瓶装新酒,是因为乐府本身就有“缘事而发”的特点,宜于用来记录史实,抒发情感,同时《薤露》本身也有悲悼王公贵人之死的意思,曹操用此哀叹国家丧乱,君王遭难,百姓受殃,正有悲悼之意。
美连娟以修嫭兮,命樔绝而不长。饰新官以延贮兮,泯不归乎故乡。惨郁郁其芜秽兮,隐处幽而怀伤。释舆马于山椒兮,奄修夜之不阳。秋气憯以凄泪兮,桂枝落而销亡。神茕茕以遥思兮,精浮游而出畺。托沈阴以圹久兮,惜蕃华之未央。念穷极之不还兮,惟幼眇之相羊。函荾荴以俟风兮,芳杂袭以弥章。的容与以猗靡兮,缥飘姚虖愈庄。燕淫衍而抚楹兮,连流视而娥扬。既激感而心逐兮,包红颜而弗明。欢接狎以离别兮,宵寤梦之芒芒。忽迁化而不反兮,魄放逸以飞扬。何灵魄之纷纷兮,哀裴回以踌躇。势路日以远兮,遂荒忽而辞去。超兮西征,屑兮不见。寖淫敞,寂兮无音。思若流波,怛兮在心。
乱曰:佳侠函光,陨朱荣兮。嫉妒闟茸,将安程兮。方时隆盛,年夭伤兮。弟子增欷,洿沫怅兮。悲愁於邑,喧不可止兮。向不虚应,亦云己兮。嫶妍太息,叹稚子兮。懰栗不言,倚所恃兮。仁者不誓,岂约亲兮?既往不来,申以信兮。去彼昭昭,就冥冥兮。既不新宫,不复故庭兮。呜呼哀哉,想魂灵兮!
逢尤
悲兮愁,哀兮忧!
天生我兮当闇时,被诼谮兮虚获尤。
心烦憒兮意无聊,严载驾兮出戏游。
周八极兮历九州,求轩辕兮索重华。
世既卓兮远眇眇,握佩玖兮中路躇。
羡咎繇兮建典谟,懿风后兮受瑞图。
愍余命兮遭六极,委玉质兮於泥涂。
遽傽遑兮驱林泽,步屏营兮行丘阿。
车軏折兮马虺颓,惷怅立兮涕滂沱。
思丁文兮圣明哲,哀平差兮迷谬愚。
吕傅举兮殷周兴,忌嚭专兮郢吴虚。
仰长叹兮气噎结,悒殟绝兮咶复苏。
虎兕争兮於廷中,豺狼斗兮我之隅。
云雾会兮日冥晦,飘风起兮扬尘埃。
走鬯罔兮乍东西,欲窜伏兮其焉如?
念灵闺兮隩重深,原竭节兮隔无由。
望旧邦兮路逶随,忧心悄兮志勤劬。
魂茕茕兮不遑寐,目眽眽兮寤终朝。
怨上
令尹兮謷謷,群司兮譨譨。
哀哉兮淈淈,上下兮同流。
菽藟兮蔓衍,芳虈兮挫枯。
硃紫兮杂乱,曾莫兮别诸。
倚此兮岩穴,永思兮窈悠。
嗟怀兮眩惑,用志兮不昭。
将丧兮玉斗,遗失兮钮枢。
我心兮煎熬,惟是兮用忧。
进恶兮九旬,复顾兮彭务。
拟斯兮二踪,未知兮所投。
谣吟兮中野,上察兮璇玑。
大火兮西睨,摄提兮运低。
雷霆兮硠磕,雹霰兮霏霏。
奔电兮光晃,凉风兮怆悽。
鸟兽兮惊骇,相从兮宿栖。
鸳鸯兮噰噰,狐狸兮徾徾。
哀吾兮介特,独处兮罔依。
蝼蛄兮鸣东,蟊蠽兮号西。
蛓缘兮我裳,蠋入兮我怀。
虫豸兮夹余,惆怅兮自悲。
伫立兮忉怛,心结縎兮折摧。
疾世
周徘徊兮汉渚,求水神兮灵女。
嗟此国兮无良,媒女诎兮謰謱。
鴳雀列兮譁讙,鸲鹆鸣兮聒余。
抱昭华兮宝璋,欲衒鬻兮莫取。
言旋迈兮北徂,叫我友兮配耦。
日阴曀兮未光,阒睄窕兮靡睹。
纷载驱兮高驰,将谘询兮皇羲。
遵河皋兮周流,路变易兮时乖。
濿沧海兮东游,沐盥浴兮天池。
访太昊兮道要,云靡贵兮仁义。
志欣乐兮反征,就周文兮邠歧。
秉玉英兮结誓,日欲暮兮心悲。
惟天禄兮不再,背我信兮自违。
逾陇堆兮渡漠,过桂车兮合黎。
赴昆山兮馽騄,从邛遨兮栖迟。
吮玉液兮止渴,齧芝华兮疗饥。
居嵺廓兮尠畴,远梁昌兮几迷。
望江汉兮濩渃,心紧絭兮伤怀。
时昢昢兮且旦,尘莫莫兮未晞。
忧不暇兮寝食,吒增叹兮如雷。
悯上
哀世兮睩睩,諓諓兮嗌喔。
众多兮阿媚,骪靡兮成俗。
贪枉兮党比,贞良兮茕独。
鹄窜兮枳棘,鹈集兮帷幄。
罽蕠兮青葱,槁本兮萎落。
睹斯兮伪惑,心为兮隔错。
逡巡兮圃薮,率彼兮畛陌。
川谷兮渊渊,山阜兮峉峉。
丛林兮崟崟,株榛兮岳岳。
霜雪兮漼溰,冰冻兮洛泽。
东西兮南北,罔所兮归薄。
庇廕兮枯树,匍匐兮岩石。
蜷跼兮寒局数,独处兮志不申。
年齿尽兮命迫促,魁垒挤摧兮常困辱。
含忧强老兮愁无乐,须发苎悴兮顠鬓白。
思灵泽兮一膏沐,怀兰英兮把琼若,
待天明兮立踯躅。
云蒙蒙兮电鯈烁,孤雌惊兮鸣呴呴。
思怫郁兮肝切剥,忿悁悒兮孰诉告。
遭厄
悼屈子兮遭厄,沉王躬兮湘汨。
何楚国兮难化,迄于今兮不易。
士莫志兮羔裘,竞佞谀兮谗阋。
指正义兮为曲,訿玉璧兮为石。
殦雕游兮华屋,鵔鸃栖兮柴蔟。
起奋迅兮奔走,违群小兮謑訽。
载青云兮上昇,適昭明兮所处。
蹑天衢兮长驱,踵九阳兮戏荡。
越云汉兮南济,秣余马兮河鼓。
云霓纷兮晻翳,参辰回兮颠倒。
逢流星兮问路,顾我指兮从左。
俓娵觜兮直驰,御者迷兮失轨。
遂踢达兮邪造,与日月兮殊道。
志阏绝兮安如,哀所求兮不耦。
攀天阶兮下视,见鄢郢兮旧宇。
意逍遥兮欲归,众秽盛兮沓沓。
思哽饐兮诘诎,涕流澜兮如雨。
悼乱
嗟嗟兮悲夫,殽乱兮纷挐。
茅丝兮同综,冠屦兮共絇。
督万兮侍宴,周邵兮负刍。
白龙兮见射,灵龟兮执拘。
仲尼兮困厄,邹衍兮幽囚。
伊余兮念兹,奔遁兮隐居。
将升兮高山,上有兮猴猿。
欲入兮深谷,下有兮虺蛇。
左见兮鸣鵙,右睹兮呼枭。
惶悸兮失气,踊跃兮距跳。
便旋兮中原,仰天兮增叹。
菅蒯兮楙莽,雚苇兮仟眠。
鹿蹊兮躖躖,貒貉兮蟫蟫。
鹯鹞兮轩轩,鹑鹌兮甄甄。
哀我兮寡独,靡有兮齐伦。
意欲兮沉吟,迫日兮黄昏。
玄鹤兮高飞,曾逝兮青冥。
鶬鶊兮喈喈,山鹊兮嚶嚶。
鸿鸬兮振翅,归雁兮于征。
吾志兮觉悟,怀我兮圣京。
垂屣兮将起,跓俟兮硕明。
伤时
惟昊天兮昭灵,阳气发兮清明。
风習習兮和暖,百草萌兮华荣。
堇荼茂兮扶疏,蘅芷彫兮莹嫇。
愍贞良兮遇害,将夭折兮碎糜。
时混混兮浇饡,哀当世兮莫知。
览往昔兮俊彦,亦诎辱兮系纍。
管束缚兮桎梏,百贸易兮传卖。
遭桓缪兮识举,才德用兮列施。
且从容兮自慰,玩琴书兮游戏。
迫中国兮迮陿,吾欲之兮九夷。
超五岭兮嵯峨,观浮石兮崔嵬。
陟丹山兮炎野,屯余车兮黄支。
就祝融兮稽疑,嘉己行兮无为。
乃回朅兮北逝,遇神孈兮宴娭。
欲静居兮自娱,心愁慼兮不能。
放余辔兮策驷,忽飙腾兮浮云。
蹠飞杭兮越海,从安期兮蓬莱。
缘天梯兮北上,登太一兮玉台。
使素女兮鼓簧,乘戈和兮讴谣。
声噭誂兮清和,音晏衍兮要婬。
咸欣欣兮酣乐,余眷眷兮独悲。
顾章华兮太息,志恋恋兮依依。
哀岁
旻天兮清凉,玄气兮高朗。
北风兮潦洌,草木兮苍唐。
蛜蚗兮噍噍,蝍蛆兮穰穰。
岁忽忽兮惟暮,余感时兮悽怆。
伤俗兮泥浊,矇蔽兮不章。
宝彼兮沙砾,捐此兮夜光。
椒瑛兮湟汙,葈耳兮充房。
摄衣兮缓带,操我兮墨阳。
昇车兮命仆,将驰兮四荒。
下堂兮见虿,出门兮触螽。
巷有兮蚰蜓,邑多兮螳螂。
睹斯兮嫉贼,心为兮切伤。
俛念兮子胥,仰怜兮比干。
投剑兮脱冕,龙屈兮蜿蟤。
潜藏兮山泽,匍匐兮丛攒。
窥见兮溪涧,流水兮沄沄。
鼋鼍兮欣欣,鱣鲇兮延延。
群行兮上下,骈罗兮列陈。
自恨兮无友,特处兮茕茕。
冬夜兮陶陶,雨雪兮冥冥。
神光兮颎颎,鬼火兮荧荧。
修德兮困控,愁不聊兮遑生。
忧纡兮郁郁,恶所兮写情。
守志
陟玉峦兮逍遥,览高冈兮峣峣。
桂树列兮纷敷,吐紫华兮布条。
实孔鸾兮所居,今其集兮惟鸮。
乌鹊惊兮哑哑,余顾盼兮怊怊。
彼日月兮闇昧,障覆天兮祲氛。
伊我后兮不聪,焉陈诚兮效忠。
摅羽翮兮超俗,游陶遨兮养神。
乘六蛟兮蜿蝉,遂驰骋兮升云。
扬彗光兮为旗,秉电策兮为鞭。
朝晨发兮鄢郢,食时至兮增泉。
绕曲阿兮北次,造我车兮南端。
谒玄黄兮纳贽,崇忠贞兮弥坚。
历九宫兮遍观,睹秘藏兮宝珍。
就传说兮骑龙,与织女兮合婚。
举天罼兮掩邪,彀天弧兮射奸。
随真人兮翱翔,食元气兮长存。
望太微兮穆穆,睨三阶兮炳分。
相辅政兮成化,建烈业兮垂勋。
目瞥瞥兮西没,道遐回兮阻叹。
志稸积兮未通,怅敞罔兮自怜。
乱曰:
天庭明兮云霓藏,三光朗兮镜万方。
斥蜥蜴兮进龟龙,策谋从兮翼机衡。
配稷契兮恢唐功,嗟英俊兮未为双。
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,再拜言。
少卿足下:曩者辱赐书,教以慎于接物,推贤进士为务,意气勤勤恳恳。若望仆不相师,而用流俗人之言,仆非敢如此也。仆虽罢驽,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。顾自以为身残处秽,动而见尤,欲益反损,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。谚曰:“谁为为之?孰令听之?”盖钟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何则?士为知己者用,女为说己者容。若仆大质已亏缺矣,虽材怀随和,行若由夷,终不可以为荣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
书辞宜答,会东从上来,又迫贱事,相见日浅,卒卒无须臾之间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从上雍,恐卒然不可为讳,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,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。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久不报,幸勿为过。
仆闻之:修身者,智之符也;爱施者,仁之端也;取予者,义之表也;耻辱者,勇之决也;立名者,行之极也。士有此五者,然后可以托于世,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憯于欲利,悲莫痛于伤心,行莫丑于辱先,诟莫大于宫刑。刑余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世也,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,孔子适陈;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;同子参乘,袁丝变色:自古而耻之!夫以中材之人,事有关于宦竖,莫不伤气,而况于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廷虽乏人,奈何令刀锯之余,荐天下之豪俊哉!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余年矣。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岩穴之士;外之,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;下之,不能积日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于此矣。乡者,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议。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,在阘茸之中,乃欲仰首伸眉,论列是非,不亦轻朝廷、羞当世之士邪?嗟乎!嗟乎!如仆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才,长无乡曲之誉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卫之中。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一心营职,以求亲媚于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!
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趣舍异路,未尝衔杯酒,接殷勤之余欢。然仆观其为人,自守奇士,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常思奋不顾身,以徇国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积也,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赴公家之难,斯已奇矣。今举事一不当,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,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强胡,仰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,所杀过当。虏救死扶伤不给,旃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征其左、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陵一呼劳军,士无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饮泣,更张空弮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者。陵未没时,使有来报,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。后数日,陵败书闻,主上为之食不甘味,听朝不怡。大臣忧惧,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,见主上惨凄怛悼,诚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之名将,不能过也。身虽陷败,彼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。事已无可奈何,其所摧败,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。仆怀欲陈之,而未有路,适会召问,即以此指,推言陵之功,欲以广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辞。未能尽明,明主不晓,以为仆沮贰师,而为李陵游说,遂下于理。拳拳之忠,终不能自列。因为诬上,卒从吏议。家贫,货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,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谁可告愬者!此真少卿所亲见,仆行事岂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声,而仆又佴之蚕室,重为天下观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
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,文史星历,近乎卜祝之间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所畜,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以异?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,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树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,用之所趋异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辞令,其次诎体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关木索、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发、婴金铁受辱,其次毁肌肤、断肢体受辱,最下腐刑极矣!传曰“刑不上大夫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。猛虎在深山,百兽震恐,及在槛阱之中,摇尾而求食,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,势不可入;削木为吏,议不可对,定计于鲜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箠,幽于圜墙之中。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抢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。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。及以至是,言不辱者,所谓强颜耳,曷足贵乎!且西伯,伯也,拘于羑里;李斯,相也,具于五刑;淮阴,王也,受械于陈;彭越、张敖,南面称孤,系狱抵罪;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于请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衣,关三木;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裁,在尘埃之中。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?由此言之,勇怯,势也;强弱,形也。审矣,何足怪乎?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,以稍陵迟,至于鞭箠之间,乃欲引节,斯不亦远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
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,念父母,顾妻子,至激于义理者不然,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早失父母,无兄弟之亲,独身孤立,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节,怯夫慕义,何处不勉焉!仆虽怯懦,欲苟活,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!且夫臧获婢妾,犹能引决,况仆之不得已乎?所以隐忍苟活,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陋没世,而文采不表于后也。
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来者。乃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而论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
仆窃不逊,近自托于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略考其行事,综其终始,稽其成败兴坏之纪,上计轩辕,下至于兹,为十表,本纪十二,书八章,世家三十,列传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仆诚以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,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!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!
且负下未易居,下流多谤议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所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?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!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!身直为闺阁之臣,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?故且从俗浮沉,与时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,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?今虽欲自雕琢,曼辞以自饰,无益,于俗不信,适足取辱耳。要之,死日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悉意,故略陈固陋。谨再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