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三·连城

译文

乔生是晋宁人，年轻时因才华横溢而声名远扬，但二十多岁时还是困顿而不得志。他以讲情义著称，对朋友能够做到肝胆相照。乔生与顾生交情深厚，顾生去世后，乔生经常去照顾他的寡妻和孩子。晋宁县县令很欣赏乔生的文才，两人情趣相投，后来县令去世后，一家老少因贫困而滞留在晋宁无法返回故乡，乔生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护送县令的灵柩和家属回到故乡，这一趟往返路程有二千多里。这一义举让人们对他更加敬重，但他的家业却变得更加贫困了。

有一位史孝廉，他的女儿叫史连城，她不仅擅长刺绣，而且知书达理。史孝廉非常疼爱这个宝贝女儿。于是他把连城的刺绣《倦绣图》拿出来展示，广泛征求少年才子题诗，意图为了给女儿选个有才华的丈夫。乔生也应征前来献诗，他的诗是这样写的：慵鬟高髻绿婆娑，早向兰窗绣碧荷。刺到鸳鸯魂欲断，暗停针线蹙双蛾。乔生还写诗赞美连城刺绣技艺的高超，他是这样写的：绣线挑来似写生，幅中花鸟自天成。当年织锦非长技，幸把回文感圣明。连城收到诗后非常开心，对着父亲不住地称赞诗人的才华。史孝廉觉得乔生家境太贫困，但连城却经常赞扬乔生，还假借父亲的名义派仆人送钱给乔生，资助他读书学习。乔生感叹道：“连城真是我的知音啊！”从此，乔生对连城倾注了满怀的爱情，如饥似渴地思念着连城。

不久后，连城被许配给盐商的儿子王化成，乔生感到了绝望，可是连城一直在他梦魂中萦绕着，久久难以忘怀。没多久，连城得了痨病，病情严重，生命岌岌可危。有个西域来的和尚自称能够治好连城的病，但是需要用一钱重的男子胸脯上的肉，捣碎了来配药。史孝廉派人去告知王化成这个消息，但王化成听后嘲笑说：“这老糊涂了，竟然想割我的心肉！”家人将此回报给了史孝廉，他于是在众人面前宣布：“谁能为连城割肉，就把连城嫁给谁！”乔生得知此事后来到史家，亲自用刀在自己的胸脯上割下一块肉交给了西域和尚，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裤，和尚为他敷上药才止住了血。和尚将乔生的肉制成三颗药丸，让连城每日服用一颗，三日后药丸吃完了，连城的病也痊愈了。史孝廉准备兑现承诺将连城嫁给乔生，事先跟王化成打了个招呼，谁知王化成闻信大怒，立即就要把史孝廉告到官府。史孝廉无奈之下，设宴款待乔生，并将一千两银子放在桌上，说：“我对你的大恩大德深感愧疚，请允许我以此来报答你吧！”然后他详细解释了违背诺言的原因。乔生听罢怒火中烧，说道：“我之所以不爱惜自己心口之肉，是为了报答知己，难道是为了卖肉换银子吗！”说完，他拂袖而去。连城听说了这件事，心中十分不忍，她托仆妇带话安慰乔生，并且说：“以你的才华，不会长久地落魄困顿。天下之大还怕没有佳人吗？我做过一个不祥的梦，三年之内必定要离开人世，你不必与人家争夺我这个快死的人了。”乔生让那仆妇转告连城：“古人说：‘士为知己者死’，并不是为了色相。我担心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，但凡能真的了解我，即使不结为夫妇又有什么关系？”仆妇替连城表白了一片诚意。乔生说：“如果真是那样，相逢时连城能对我一笑，我就死而无憾了！”仆妇走后没几天，乔生偶然外出，正遇连城从叔叔家回来，就怔怔地看着她。连城秋波顾盼，看着乔生启齿嫣然一笑。乔生大为欢喜，说：“连城真是我的知音呀！”

等到王家派人来商议婚期时，连城的旧病又复发了，几个月后就死了。乔生前来吊唁，在连城的灵前痛哭一场倒地而亡，史孝廉派人把他抬回了家。乔生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，但并未感到难过。他信步走出村外，还希望能再看一眼连城。他向着村外远远望去，发现一条南北大道，道上的行人就像蚂蚁一样络绎不绝，乔生不知不觉也混迹在人群之中。不久，他走进一所公堂，偶遇老友顾生，顾生惊讶地问道：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？”并拉着他要送他回去。乔生轻叹一声：“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。”顾生表示：“我在这里掌管文书案卷，很受上司的信任。倘若能为你效力，我一定在所不辞。”乔生询问连城的下落，顾生陪同他四处寻找，找了好几处地方，终于看见连城正和一位白衣女郎在一起，表情凄然，泪迹斑斑，正席地坐在房檐下的角落里。连城看到乔生，立刻站起来，喜不自禁地问道他是如何到来的。乔生道：“你撒手人寰，我怎么敢继续活在人世！”连城泣不成声：“像我这样负义的人，你还不早点儿放弃，为我殉死有什么意思？可惜今生无缘成眷属，愿来世与你再续前缘。”乔生转身对顾生说：“你的事情多就请先走吧！我宁愿就这样死也不愿意重生。但是要麻烦你帮我查一下连城在哪里托生，我要跟她一块儿去。”顾生答应后就离去了。白衣女郎询问连城乔生的身份，连城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白衣女郎。女郎闻讯心生悲痛之情。连城向乔生介绍了白衣女郎，说：“这是我的同姓姐妹，小名叫宾娘，是长沙府史太守的女儿。我们一路同来，所以互相怜爱。”乔生一见宾娘，觉其容貌秀丽，令人怜爱。正欲向宾娘详细询问情况时，顾生回来了，向乔生祝贺道：“我已妥善处理了你的事，马上就让小娘子跟从你回到人世间，你看好不好？”乔生和连城都欣喜不已。就在即将告别时，宾娘突然大哭起来，哽咽道：“姐姐已经离去，我该去何处？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，救我出去，我愿意为姐姐效劳，服侍她。”连城听罢心中悲伤，可是她想不出什么办法，便请乔生帮忙，乔生又转过来哀恳顾生。顾生感到为难，坚决地拒绝，说没有办法帮忙。乔生强迫他一定要帮忙，顾生推托不掉只好说：“只好姑且试一试。”顾生去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返回来，他摇着手道：“怎么办？确实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！”听罢，宾娘再度嚎啕大哭。她紧紧拉住连城的胳膊，唯恐她即刻离去。众人满面愁容，无奈之际，只能默默对视，看着她那悲愁哀伤的颜容，不禁心酸欲碎。顾生激动地说：“你们把宾娘带走吧！如果有任何责罚，我豁出去一人承担！”宾娘这才欣喜起来，随着乔生他们离开。乔生担心宾娘路远没有旅伴，宾娘说：“我跟你走，不愿回家了。”乔生劝说道：“你这样做太傻了。你不回家，怎么能够复活呢？等以后我到了湖南，你遇见了不躲避，那我就万分荣幸了。”当时有两个仆妇正要前往长沙送文书，乔生便让宾娘与她们结伴同行，宾娘这才含泪与乔生和连城告别。

在返回家的路上，连城步履缓慢，每走一段路都需要停下来休息，一路上停了十多次才看见了城门。连城提出：“我重生以后，怕再有反复。请你把我的骸骨要来，我就在你家复活，他们就无法反悔了。”乔生也认同这个主意。于是两人一起回到了乔生的家中。一进门，连城心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，好像迈不动步似的，乔生站在一旁等她。连城说：“一到这里，我感到四肢无力，心神恍惚。担心我们的愿望无法实现，所以还得好好谋划一下，否则，重生以后怎么能够自己做主呢？”两人手牵手来到侧厢房，对视着彼此，默默凝视着，片刻后，连城微笑着问：“你厌恶我吗？”乔生感到十分惊讶，连忙问原因，连城羞涩地说：“我担心复活后不能如愿，再次辜负你的情意。请允许我以鬼魂的身份先报答你吧！”乔生听后喜出望外，于是两人同床共枕，极尽欢娱。乔生却因贪恋男欢女爱，拖延着不愿意马上复活，两人在厢房中悄悄地住了三天。连城说：“俗话说：‘丑媳妇早晚也要见公婆。’我们整天提心吊胆躲在这里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她催促乔生尽快进入灵堂。乔生刚刚走近自己的灵床，尸体立刻就苏醒过来了。乔生的家人惊异地不知道如何是好，赶快喂了他一些汤水。乔生要人立刻请史孝廉来，同时请求将连城的尸体送来，声称自己能够使其复活。史孝廉闻讯大喜，按照乔生的话，将连城的遗体送了过来，连城的尸体刚刚抬进乔生家门，她就苏醒过来了。连城对父亲史孝廉说：“女儿已经委身乔郎了，再也没有回家的道理了。如果还要把我嫁给别人，我只有再一次死去！”史孝廉回到家里，派遣婢女前去乔生家服侍。王化成听说连城复活并委身乔生的消息后，恼羞成怒，写了份诉状告到官府，官员接受了王化成的贿赂，竟把连城判给了王化成。乔生愤怒至极，又没有什么办法。连城被迫嫁到了王家，气忿得不吃不喝，只求快一些死去。她甚至趁着屋里没人，把衣带挂在梁上要投缳自尽。过了一天，连城身体更加虚弱，奄奄一息了。王化成害怕了，赶紧把连城送回史家，史孝廉又把连城抬到乔生家。王化成听说后也没有什么办法，于是放手作罢。连城痊愈以后，常常想念宾娘，打算派遣使者探听一下情况，可又因路途遥远，行路艰难而一直未能成行。一天，家人跑进来报告说：“门外来了很多车马。”乔生夫妇出门一看，宾娘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。三人相见，悲喜交替。原来是宾娘的父亲史太守亲自送女儿来的，乔生忙把史太守迎入堂中。史太守说：“小女子多亏了你才得以复生，她早已发誓绝不嫁给别人，今天我就成全她的心愿。”乔生向史太守行女婿叩拜岳父的大礼。这时，史孝廉也来了，与史太守又共叙了同宗的情谊。乔生名年，字大年。

异史氏说：因为一笑而相识，竟然以生命相许，世人也许认为这样的行为太愚蠢了，秦末为了知己而奋死的田横五百壮士难道都是愚人吗？由此可以想见知己的难得和宝贵，所以贤人豪杰才会被知音的真诚所打动而难以自拔。纵观天下茫茫，知音难觅，于是才使才华横溢的士子，仅仅渴望于女子的嫣然一笑。可悲呀！